柯润雨是在津门全运会体操项目的全部比赛结束那一天宣布退役的,当时还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由留任的女队队长简秋宁担任主持。秋宁姐很早以前就是队里的发言担当了,央台的编导经常夸她接得住采访,但那天她表现得很糟糕,短短一段场面话断断续续地说得颠三倒四,总算勉强把哭腔藏在话筒以外。该撒的眼泪也撒完了,该操的情怀也操完了,柯润雨捧着花站在台上居然觉得脑袋里有点空,莫名地就想起了里约奥运会平衡木决赛那天,好像那天拿到金牌的宁姐也没有哭成这样,还是很镇定来着,倒是自己掉了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
仪式结束后她们最后一次一起走出体育馆的运动员通道,柯润雨听到章导小声埋怨简秋宁“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今天怎么就沉不住气呢”。简秋宁低着头一直拿手背揉眼睛,过了很久忽然来了一句“哪有,就是今天这雨要下不下的太闷了,我气都喘不上来了。”章龄也不再反驳,就看着她关心地笑笑。
柯润雨其实有点羡慕宁姐能这么和章导说话,她跟陈导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商业伙伴,从估量彼此的价值开始结盟,到头来仍以互相利用作为结尾,连一个象征性的拥抱都不必再有。事实上,现在,在退役仪式结束之后,不该再用“羡慕”这个词了,因为从今以后这些人、这些事便都与她的新生活无关了,训练馆里的各种器材、大大小小的各级比赛、或熟悉或疏远的教练们、曾经朝夕相处着的队友们、还有——
还有徐若澄,那个跟她一起走过了十几年,真正称得上“一起长大”的人。
徐若澄对柯润雨是很好的,这个柯润雨一开始就明白。
相比周围绝大多数在娇宠中懵懵懂懂的小公主小王子,被从沪市远郊“挖苗子”来的她心思细腻懂事也早,是一众教练心目中最灵的孩子——所以总被一群还带着尚未开化的野蛮恶意的男孩女孩无端围攻。如果没有徐若澄霸气全开的一句“再打信不信我爸爸以后买训练服就没你们的份”,已经被推倒在地上的她真的有可能在训练馆之外挂上彩。
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的呀,帮我,难道不会成为这些人的下一个目标?柯润雨小鹿眼怯生生地眨,她家条件不过温饱而已,离徐若澄这种一掷千金的派头太过遥远,她不能理解徐若澄的底气足到能让这些大体顽劣却又在某些方面开始晓事的半大小子绝不敢招惹。而徐若澄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接受别人的善意还需要考虑个中缘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所以她掏出散发着精致香味的纸巾帮柯润雨擦泪,顺便开了句对她来说天经地义的玩笑:“以后你做我小弟吧,我的小弟只有我自己能欺负。”
但柯润雨把这句玩笑当了真。后来某次队测,她第一次输给徐若澄成了第二,和徐若澄拥抱着的时候,她就想起这句话;再后来,因为脚伤暂时不能正常训练,而所有教练都在讨论着徐若澄的动作升级时,她还是会想起这句话。像心头吹不散的一片滴雨的乌云。
到她们该准备进国家队的年纪,徐若澄已经成为沪市女队所有人口中的“老大”,而柯润雨被半开玩笑地称作她的“最强辅助”。不得不说徐若澄这个老大当得问心无愧,不仅十次队测有七次排在全能第一,而且大手笔地包揽了全队的头饰、化妆品和生日蛋糕。无论是成绩、实力还是“钞能力”——“拿人家的手短”嘛,队里都没人不服她,除了柯润雨以外。
柯润雨每次回家,爸妈都会说:“小雨你需要买什么尽管讲出来。爸爸妈妈一定尽全力支持你,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将来有出息就好。”
有出息,就是要出人头地,要成为第一,而不是谁的小弟。
本来章龄对沪市双子星都挺看好的,柯润雨也一心要去国家队里最好的组,是沪市这边不乐意,觉得鸡蛋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陈松涛过来跟柯润雨沟通,一开口她就改主意了。
陈导说,“到我这儿来,我保证把你培养成你们省队的第一人。”
来了国家队,柯润雨还是比身边的同龄人要“灵”。
她冷眼旁观,知道陈导把录了其它人训练视频的DV给青如姐之后,那周又把例行查寝给取消了;也知道陈导跟浙省队袁鹃的关系近得奇怪;也知道宋宛宜的厉害父亲被陈导忽悠得以为阿拉伯前团两周是一个多么简单划算的动作。
与此同时,她也知道陈导为什么要她拼了命地冲还不成熟的720、为什么不需要她尝试本应人手一个的D组高低杠下法,以及,陈导让她去午休时间的训练馆里是希望她看见什么。但是她别无选择,就像当初懂事地“主动”告诉省队,自己改主意了想去第二组那样别无选择。她知道自己是陈导谋求进身之阶的工具,但对于她来说,陈导不择手段的进取心也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不过陈导还是要更老谋深算的,大概早看透了这个弟子的与众不同。所以最后图穷匕见递过来各种搁了药片的饮料的时候,话交代得那叫一个明明白白,一丝儿也不遮掩的。但柯润雨也不像以前那样默契地配合了,反手就是一个阳奉阴违。原因有很多,虽然说出来会显得矫情——比如不想让华国队跟走廊那头半夜被轰起来做药检的俄罗斯队一样蒙一个洗不掉的污名;比如宁姐对自己很好,对华国队的团体赛也很重要;比如人总应该有底线。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倒是一贯的凉薄而功利,她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明白,从全锦赛开始封闭针打得实在太多,从资格赛比到团体赛已经清楚感觉到它效用的流逝。
反正也不能拿冠军了,何必呢。柯润雨这样想着,看完了简秋宁超常发挥的成套。
——可绝不是因为,去年的“告密”之后我从未摆脱过愧疚和后悔。
赛后有一个连线访谈节目,不知怎么想的要参加奥运会的队员连线在京的华国队选手,徐若澄自然也在列。还好央台的节目还是一贯的味道,对刚拿下唯一一枚个人金牌的简秋宁过分关注,柯润雨都没轮到和徐若澄对话的机会。她听着简秋宁和徐若澄闲聊,简秋宁问:“看我们比赛紧不紧张?”
徐若澄回答,那肯定紧张啊,特别是看平衡木那场的时候,可紧张死我了。
柯润雨看着屏幕一角徐若澄微微笑着的脸,突然很想问一句,你是特别为我紧张吗?还是和所有人一样,也仅仅为了华国队最后的单项金牌希望而紧张呢。
从奥运赛场回来,柯润雨真的成了沪市队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尽管她已经觉得这种“出人头地”毫无意义只有麻烦。“第一人”的退役报告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批下来,何况沪市队后面的人才梯度并不容乐观。省里领导们是在看到了徐若澄惊人的恢复成果之后才松口的。徐若澄真的厉害,跳马的720和高低杠上的蹬杠直体特卡一口气都快拿回来了,全运会资格赛排在全能第二;当然还有本就最擅长的平衡木,资格赛也排全场第二,而柯润雨是第一——新周期的规则真的很适合她俩。
为了备战全运会,她们一起和沪市队的小选手们合练了两个星期,日子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徐若澄是团体里担纲四项的中坚力量,而柯润雨是高平两项突出的最强先锋,两个人你追我赶,劲却能往一处使。她们一起打闹、一起挨训、一起玩笑,就像两个最平常的省队队友在备战重要的比赛时那样,重压让她们跨过时间产生的疏离而团结。
比团体决赛的时候柯润雨平衡木没有发挥好,后直360一个巨大的晃动险些掉下来。她看着分数板,是真的闪现过一丝危险的想法。奥运会柳曦的高低杠决赛资格不就是从杜明暖手里让出来的,因为杜明暖觉得自己对团体的贡献太少——不愧是暖暖姐,在这个组里呆了四年还是像大晴天一样敞亮的人。那一瞬间,柯润雨也想变得敞亮一点,她想平衡木单项决赛自己的出场顺序在最后,这很好,也许她有机会还清所欠的,然后重新开始……但这想法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落空了,三轮过后沪市队落在第四,徐若澄为追分冲了720,接下来的剧情似曾相识,团体奖牌是拿到了,可是徐若澄的脚伤也抬头了,单项夺金的希望又全压在了柯润雨身上。
这一次柯润雨做到了,她完美的完成了最高难度的成套,稳稳当当地把全运会金牌攥在手里。这一次在木上,她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徐若澄喊要领和喊加油的声音,专为她一个人而喊的。好像弥补了什么很重要的遗憾,又好像留下了更多的遗憾。
柯润雨听到观众席上方有很多体操迷带着哭腔喊自己的名字。一切都结束了,她的体操生涯结束了,她所知道的体操馆里埋藏的秘密都结束了,她和早就决定坚持下一个周期的徐若澄的交集也结束了。
到头来她也不知道,徐若澄到底知不知道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恋爱事件”并非偶然,而是和她有关。
柯润雨本来很不理解,为什么宁姐会喜欢大家都嫌麻烦的下雨天,有时候甚至连伞都不撑就冲出去淋雨,头发都湿透了还乐此不疲。就因为开玩笑的“下雨天比赛运气好”一说?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大雨天再怎样黏腻不舒服,也总比沉闷的阴天爽快太多,是痛快的嘶吼和宣泄。
可时间带走了她们的错杂误会她们的互相亏欠,也带走了她们重归于好或是彻底决裂的勇气和心气。直到很久以后,久到被体操迷们认为命不太好的徐若澄都功成名就正式退役了,她们还是各自保持着与同一些前队友们的联系,彼此之间的聊天记录却是默契的一片空白。像两条两不相涉的平行线,更像两条越走越远的相交线。
唯一知道内情的简秋宁每次聊到相关的话题就会劝柯润雨,我帮你把事情说开吧,没什么事是不能原谅的,你们可是发小哎,这份友情多难得。
柯润雨每一次都会回:“不用。”
然后看着窗外沪市总是阴阴的天出神。
阴天也没什么不好的。它不算晴天也不算雨天,没有明媚的阳光也没有倾泻的暴雨,单调得、沉闷得让人难受。可也正因为如此,下一秒才仍有全部不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