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静静,我看你在跳垫子啊,你难道不是在练高度准备升级?哎呀,这有什么好瞒着人的啦,我可连你的微博小号都知道,看你前天抽了一杯栗子奶茶的免单券,这是打算什么时候——”
“宛宛,你吃完了没?要是吃完了,就到我们寝室来聊聊呗。”
暖暖姐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看出了她明亮笑容中一点点蹙起不满的眉尖,明白这是和她同寝室的队长大人又要请我去喝茶了。转过身去的时候,我还看见林舒静肩头小小地一沉,松了一口气。她们总是背地里说我涎皮赖脸,比青如姐还不顾彼此脸面,可却没人知道我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
我不能顾及她们对我的坏脸色,还不是因为我更怕我爸的坏脸色。
从小我就特别会看我爸的脸色,长长的一周,他在家的时间里,加起来也不到半天。他随时随地都维持着同一副神情,从一边看是恭敬,从另一边看是威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他那些细微的表情和意思的:眉毛扬上去是赞赏,眼角撇下来是发怒,更多的是嘴角耷拉着弯成一道拱——不耐烦了,累了。
妈妈偶尔会说他“怎么回家了还是拉着张脸,也不松快松快。”但大部分时候都是轻手轻脚温温柔柔地替他倒茶水、削水果,因为我爸的工作辛苦,我们都要体谅他才是。
所以我爸提出让我去学体操,将来拿个运动员头衔好升学的时候,尽管我妈死活不同意,最后也还是“体谅”了。辽省的冬天很冷很冷,睫毛上都挂霜花,我妈骑着电瓶车送我去体操馆,路上被突如其来的横风扫得翻倒在了地上。
我搂着我妈,看着她额角上蜿蜒的血红伤口,哭得撕心裂肺,直嚷着我不想学体操。我妈却艰难地把车扶起,让我坐回后座去。她说,宛宛,听你爸爸的,你爸爸是有大见识的。
好吧,那我就听我爸爸的。
“我想,你对体操是真的上心吧,所以也这么喜欢看别人的训练。”秋宁姐皱着眉头,我看得出她竭力在维持着平静中不失尊重的表情和声线,却根本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愤怒和鄙夷。
想到在队测中看到这位队长出了第二跳时我藏在心底的诅咒,想到听说她在世界杯赛场上受了重伤时我按捺不住的幸灾乐祸,想到偷听到她的伤病能在世锦赛前恢复好时我浓浓的失望,想到来这里之前我对林舒静说的那些话,想到我躲在被窝里用手机偷偷摸摸地注册了无数个小号,又关注了无数个小号。我完全理解她的愤怒,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一张丑恶的脸。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爸昨天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还说:“你的年龄好,今年上一次世锦积累经验,明年上奥运会,正正好好的。”
还有一句话,他这次难得没说,但我一直会告诉自己:“看看别人多么优秀,再看看你自己。”
其实小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练体操,体操房里明明有很多美丽和乐趣,我却只记得痛和累。
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无非是因为我爸来体操馆里接过我一次,我还在镜子里看到他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然后我拼了命地下腰,连教练都破天荒地大声表扬起来:“宋宛宜好样的!再软一点!软一点!对!”我爸的脸在我被汗水浸得**辣的视野里模糊到发抖。
那是他唯一一次接我放学。
“宛宛,你好好儿练,将来能有个好出息,爸就满意了。”他不太熟练地揽着我,袖子里随风钻出一股难闻的烟味儿,但是我不在乎,跟他贴的紧紧地。“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现在高考啊,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你能多一条路,总是好的。所以要努力,你努力了,爸给你什么都行。”
“嗯嗯。”我心里甜甜的,身上留下来的酸痛都飞走了。“那爸爸可以给我买一串风铃吗?就在我们小学门口那个小店里就有。”
小孩子嘛,都喜欢一些闪亮亮的玩意儿,学校门口那个小文具店里挂着的风铃最近是全班女生课桌侧面的标配。可我没有零花钱买风铃,我爸说,小学生哪用得着什么零花钱,没得惯坏了脾气。
“爸爸倒是想给你买,可是把你送回家,晚上还有个饭局,来不及去你们学校门口绕路了啊。”我爸的声音顿了一顿,“这样吧,宛宛,下次你得了奖牌,我一定送你一串风铃。”
“好。”其实我也没那么想要一串风铃,我只是想要一个爸爸送我的礼物。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没陪我吃过一回蛋糕和长寿面,更别提生日礼物了。
体操有四个项目,我当时最喜欢的是平衡木,踮着脚尖在上面走很有趣。最害怕的是跳马。尽管回头看去,少年组的跳马简直就是闹着玩,但腾空那一刻的无力感,是一样的,一样的令我恐惧。
第一次参加市里的少儿比赛,我拿到了平衡木的金牌。裹着金色漆皮的金属被我牢牢地握在手里,妈妈哄了我好几遍,我也固执地跟耷拉下来的眼皮打着架,不肯去睡。
想象着我爸看到我的金牌,两条眉毛一定会跳起舞来,我就雀跃得很,一点也不困了。
时近半夜,门终于在我的期待中打开,我爸披着一身疲惫走进来,听到我迫不及待地一声欢呼,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撇下眼角:“小孩子怎么还不睡?慈母多败儿,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妈妈攥着我的手心,带点讨好地伸到他面前打开:“喏,宛宛拿了金牌,这不是非要等着让你看看嘛。”
“哪一项的金牌?”他脱下西装甩在椅背上,问得很不耐烦,我一直仔细地盯着他的眉毛看,遗憾的是,它们没有扬起来过。
“平衡木!爸,今天平衡木有特别多厉害的……”
“谁让你重点练平衡木了?”我爸严肃起来总是有点儿凶,“宛宛,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吗?要你多跟别人比比,你也知道大家平衡木都很厉害,那你要怎么出头?我不是让你多练练跳马嘛,你怎么没记住?”
我虽然很失望,但还是努力挤出笑容点头:“我记住了,爸。”
我爸果然是有大见识的。
跳马是华国女队的弱项,凭着这一项的突出,我小学四年级时就破格进了省队。进了省队我就要寄宿了,也有了自己的工资,住进宿舍的第一周,我就买了串风铃,挂在床头架子上。我早就不喜欢这些幼稚的玩意儿了,可是微风一动,琳琅轻响,总可以寄托一些情思。
我爸也确实帮了我很多很多。
他联系到知名的外教给我编舞,从退休了的著名教练那里讨教经验。他成了辽省体育局的副局长以后,我在不比难度只比完成的少儿组比赛中几乎弹无虚发,一参赛就能拿下许多奖牌。
12年底,国家队的教练来选拔,我本是没有被挑上的,这也难怪,只有跳马这一招鲜,哪能真的吃遍天?没想到我爸又想办法,四处托人给我弄了个“代训”资格,让我早早地步入了国家队那轩昂的大门。我爸还很遗憾地说可惜只能把我塞进最弱的小四组,不能更进一步,得靠我全运会比出成绩才能有个好前程。却没想到,四组的胡导其实很有本事,一个冬训下来,居然让我出了侧手翻六百三,最后真拿了一块跳马铜牌。
全运会我爸借出公差的机会,第一次到现场看我比赛。第二天比平衡木和自由操,没我的事儿,我终于可以跟我爸坐在一块儿看比赛了!其实我们坐在一块儿也不亲密,没有聊天,他认认真真地抓拍那些亮点动作,准备让我学习;我却有一半时间在偷偷地看他,数他鬓角闪现出来的白发。
“宛宛,你怎么走神呢,不认真看?”
突如其来的训斥让我回过神来。场上放着优美的钢琴曲,着白衣的姑娘身姿修长,正翩然舞进角落,忽地转身起跑,阿拉伯团两周空翻又高又飘,好像能翻到我们身处的第二层看台。
“你看啊,这个丫头,全能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她的跳马你要好好看看,好好学学,能力强得不得了。别人这个自由操也这么有潜力,你和她的差距啊,还是很大的,是吧?爸还盼着你能走上世界舞台拿金牌呢,先得把国内的对手打败呀。”
“嗯,我会努力的,爸。”这话我其实是带着哭腔说的,但我爸肯定没有发现。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也跟你说过好多遍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管好自己就够了,管别人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冒犯,你到底懂不懂道理?”
我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又要哭了,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是流利的反驳。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就是了解一下别人的情况,有什么不可以?”
“宁姐,我也不想偷看偷听啊,如果可以的话肯定是明着问比较好。可是谁让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呢?既然你们都不肯说,我就只能自己打听打听了呗!”
“这是什么**啊?跟训练有关的怎么能叫**呢?我爸爸说了,咱们华国队就是举国体制,哪里有什么**啊!”
那时候简秋宁在队里已经很有威望,大家都说她这个队长当得极好,我却能把她堵得无话可说。真没想到,我跟我爸,相处的时间分明没多少,我却能把他说话的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的心可能已经变得跟青如姐一样硬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没办法,我们不像她一样有天赋有能力,只靠自管自地努力,不钻别人的空子,哪儿能出人头地。青如姐那么拼那么拼,还不是没能拼进世锦赛团体银牌的阵容。
我在队长大人和暖暖姐愤怒的目光里走了出去,回寝室打算睡午觉,可惜没睡着。我一直盯着床头那串风铃干瞪眼。
那终究是我爸。他伤我很多,却爱我更多。
连秦望儿都还省吃俭用地往家里寄钱呢,何况是我。我不能辜负了他的期待。
阿拉伯团两周,是我学过的最难的体操动作。
落地那一瞬间很疼很可怕,我想的却是“解脱”。但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却隐隐约约地梦到了我未来的成套,还有新的音乐和舞蹈……果然相伴这么多年,我还是喜欢上了这项运动,我想回去,就算是于这片低龄化的赛场而言,未满十六岁的我也还很年轻。青如姐不就克服了严重的伤病又回来了吗。
“为什么别人都不伤,就她不行?……为什么她要练这么个危险的动作?啊?”
门外有模模糊糊的熟悉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被用力地拧开,我爸急急忙忙地奔进来,眼里噙着泪。
“宛宛啊,你好好养伤,养好伤,九月份咱们就办了退役手续去读大学。你都有全运奖牌了,也是全国冠军,这十几年体操也不白念,爸一定能给你找个好前途。”
我眨了眨眼睛,说:“好的,谢谢爸。”
我抬头看窗外,窗外风好像很大,树影摇晃着摇晃着,在我眼里晃成一片模糊。
几个月后,曾经的队友们出发去世锦赛,而我回到体操中心,收拾东西,打包走人。
拖着两只拉杆箱离开的时候,我故意装作忘记了床头的风铃。
京城秋天的风特别大,直到我合上门,那串风铃一直在响着,轻轻脆脆地,好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