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卫绛风已回西南,慧明尚且未制成安神香。萧意欢夜半头疼欲裂、梦魇缠身,每次无法入眠就会召人在殿中吹拉弹唱,天亮方休。
吴川不知从哪里打听的消息,当天夜里满天飞雪,他从净身所跑出来长跪在萧意欢殿前,一直等到天际微亮,萧意欢披头散发地走出来。
后来萧意欢留他在身边五年,直到查到李锐和与白仙教之间的关系后才将他送去白仙教。
“杀父杀母,血海深仇。”
卫绛风突然贴近萧意欢,胸膛挨到她的肩:“我去西南数年,殿下身边发生了许多事。”
“京城向来是多事之地。”
好比这次春日宴,德妃辛苦半天,结果半路被萧轩盛截胡,想必早已气急败坏。陈家被迫上了三皇子府这条船,日后是何态度也犹未可知。
萧意欢抽出袖子里的香帕抵在鼻间,漫不经心地想会是谁先找她。
太子,德妃,还是陈太傅?
第二日清晨果然有人登门造访。只是出乎萧意欢的意料,来人既不是太子德妃,也不是陈太傅,而是那新晋的状元郎沈观。
萧意欢才起身就听见外面沈观求见,挽媱为她梳好发髻,又伸手摸了摸萧意欢发烫的额头。
昨天夜里春雨绵绵,萧意欢觉着闷热便没有点安神香。她如今已经成瘾,头疾一两日发作一次,她便一两日就要燃一次安神香。上回慧明送过来巴掌大的一盒,已经又要见底。
“殿下......”
萧意欢以为这沈观是代陈太傅来见她,有些意外陈太傅竟然信任沈观至此。
她没注意到挽媱的欲言又止的神色:“让他进来。”
挽媱有些无奈:“是。”
沈观像是在外面站了许久,发丝上都是蒙蒙一层水汽,衣角尽数被寒露打湿浸透,贴在身侧。
几日不见,他已不复春日宴意气风发的模样,整个人清减许多,但周身气质依旧是清雅如莲,温润如玉。
沈观被人引进屋内,与萧意欢隔着一道帘子相望,一坐一站。
他垂眸,向萧意欢拜下身:“臣沈观,拜见殿下。”
萧意欢歪着头,瞧着帘子外那一道绰绰人影,开门见山道:“你是自己来,还是代人来?”
“臣是自己来。”
“自己来。”
萧意欢一下子笑了:“好,你说罢,何事?”
这段时日沈观处境并不好。
因为他并非出生世家,即使他是新科状元,师从当朝大儒,也仅仅得了个翰林院的文职,整日绕在书架旁编纂图书。旁人惋惜他才华沦落,沈观自己却不大在意。
本来他读圣贤文章就不为求权谋利,能接触到这些古籍孤本已经是世间美事。
直到春日宴上陈瑶瑶被赐下发簪,陈家女为东宫太子妃的消息不胫而走,闹的沸沸扬扬。
那几个时常为难他的世家子嬉笑走至沈观身边,嘲弄他已无可能做太傅家的东床快婿时,沈观也只担忧老师被卷入两位皇子的倾轧,摆在二则一的局面上左右为难。
沈观与陈瑶瑶相识不久,女子一时朦胧情动为须臾之事,他虽感念老师提拔栽培,对老师的女儿却万万没有男女之情。
沈观不欲生事,他的几位同样出生贫寒,时常遭这些世家子取笑的友人却看不过去,硬是要与那几个纨绔子弟争辩。两拨人先是口头责骂,混乱中不知道谁先动了手便灰头土脸打了一架,辱没了斯文。
好不容易安抚下两方平息完事态,沈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闻宫中出了事,圣上亲自下旨为陈瑶瑶与三皇子赐婚。
惊觉其中有异,沈观匆匆赶到太傅府。
老师平日带人宽和,府中下人仆从过得不错,时常会同主人玩笑几句。可如今他踏入这片府苑,却只能察觉出一片压抑与凝重。
沈观直奔书房,转过拐角后猛然停下。陈太傅两鬓斑白,穿着一身灰袍站在书房外与他相顾无言。
陈太傅年纪大了,不过是想要求稳求全。一朝碰上那些诡谲阴谋,小小的诉求竟然会是如此艰难可笑。
见弟子微微动唇似是想要开口说话,陈太傅闭眼叹气,挥手叫沈观去见陈瑶瑶。
“她想见你,你便与她再见一面罢。”
沈观于是第一次踏入陈府后院,去见了陈瑶瑶。
说是见一面,其实也不对。陈瑶瑶站在一扇半开合的窗户后,沈观只能瞧见她一身素白的衣衫。
“你来京第一日,我曾随父亲去城外三里亭边迎你。那日你穿长衫,身后背着一箱字画,我看着你便觉得你生的真是好看。”陈瑶瑶抓着窗沿,眼角微红:“我才知道我是个浅薄之人,未见你才识便喜欢你的样貌。后来知道你的为人才气,便更为喜欢。”
“但这只是一时仰慕。”窗内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日春日宴上的花笺,我看你没写完。扔了吧,不用转交于我了。”
沈观哑然,不知该做何言。陈瑶瑶说完这些话便关了窗户,留他一人站在院中许久不曾动弹,直到淅淅沥沥飘起小雨,佣人看不下去劝他进屋,他才怔忪回过神来。
沈观没有留下来,他回到翰林院对着满架子的圣贤书坐了一个晚上。等到今日更鼓过巡,雨刚刚停下,他起身独自出门来了元昭公主府。
老师是当世大儒,沈观崇敬他,视他如父。可即使是当朝太傅,面对那些人的阴谋诡计竟然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保全不了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
“那日长业街,多谢殿下为臣解困。”沈观受了凉,声音低哑。
萧意欢早已不记得什么长业街,她揉着额头,有些不耐烦:“本宫不喜欢绕弯子。”
沈观沉默了几个呼吸,随后道:“臣欲登朝野,望殿下助臣。”
他这话说的真挚,让走到门边的卫绛风一下子停住了脚。
外面的小厮见到卫侯,习以为常,正要向屋子里报。卫绛风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他,眼神里头极其冷沉阴骛,硬生生让他把声音掐灭在了咽喉中。
“助你?本宫为何要助你?”
“萧齐苦世家之患已久,只要是世家子弟,哪怕为碌碌无能之辈也能为官一方。”沈观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一动未动:“其中鱼肉百姓者比比皆是。”
萧意欢等他把话说完。
“再者。”沈观声音沉下来“殿下与三皇子、宋家为敌,臣亦然。”
他这话说得大胆,因为看出来天家儿女之间的倾轧是一回事,当着面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萧意欢看着他思索许久,直到额角疼痛越发剧烈,她才开口说道:“我萧齐推行科举,昏庸无能之辈如何登榜入选?”
她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沈观听得一愣。
萧意欢见他反应,只觉得此人远不如卫绛风聪明。她的面色越来越红,在挽媱担忧的目光下挥手道:“你去查,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再来见本宫。”
沈观迅速反应过来,听出萧意欢的话外之音。他抿了抿唇,神色越发肃穆:“是。”
“下去吧。”
沈观后退几步,转身跨出房门。
——正巧,他对上了卫绛风的眼睛。
年轻的侯爷面色冰冷,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看着他,不知将他与元昭公主的话听去多少。
沈观有些犹豫,却见周围公主府的下人无动于衷,垂着头不发一言,没有要禀告元昭公主的意思。
他知道这是元昭公主商议事宜从未瞒过卫侯爷的缘故。
于是沈观动作干脆地拱手行礼,随后也不管这位侯爷为何脸色奇差,步履匆匆离开了公主府。
屋内,萧意欢已经开始揉着额头。
沈观的确有能力,今日一看也有些胆量,可堪为用。
萧意欢想着,按揉力道越发大起来,最后突然挥手将桌上的一套茶具摔碎在了地上。
“砰!”滚烫茶水四溅,名贵的青瓷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门外正要进来的卫绛风顿住动作,直直抬眼看向垂落的帘帐。
“点香。”
萧意欢喘着气倒在桌上,短短几句话身上已经出了汗,额头青筋直跳:“本宫头疼…快点香!”
挽媱连忙快步走到旁边准备往香炉里加安神香。一掀开帘子,她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卫绛风。
蓝衣女官动作一僵。
萧意欢此时感知混沌不清,没察觉到异样,语气越发不耐烦。
“人呢?!”
挽媱一咬牙,也顾不得卫绛风在场,匆匆翻出安神香,用簪子挑起一大块桃红色的膏体扔到香炉中。
熟悉的甜腻馥郁的雾气蒙蒙升起,卫绛风听着帘帐里萧意欢逐渐平缓下来的喘息声,心里逐渐冒出一连串令他怒火中烧、心口闷疼的想法。
一是萧意欢的头疾为何如此剧烈,二是这他寻遍京城未果的香料果然与这有关,三是既然如此痛苦,她为何要瞒着他。
“挽媱。”
萧意欢面色一片艳丽水红,手脚酸软无力,她犹嫌安神香加的不够:“再加三成。”
挽媱有些犹豫,手上没有动作。
看到这里,卫绛风朝屋内突然开口道:“这香压制头疾,对你的身体可有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