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飞快蔓延,在中心的老榕树就像地心喷薄而出的流火,愈来愈高、愈来愈旺。燃烧的旗帜萎靡摇曳,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救火!快救火!”
“救命,救命!快跑啊!啊啊啊啊!”
场面十分混乱,表演早就停止了。有人从外面冲进去灭火,又不断有人在向外跑。江传绪站在外围,双脚像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这么炽热又纯粹的感受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这些年来他的心一直都如同湖水一般平静,不起波澜……所以此时此刻,火光对他来说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他追逐这种光明,哪怕烈火焚身,哪怕尸骨无存,也要走进那种未来。
有人在喊:“江传绪!”
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是杨意。他身上沾满灰,神情慌乱,声音发着抖:“你怎么不在原地等我?”说着伸手握住江传绪的肩膀,目光飞快扫遍他全身。
江传绪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我看你还没回来,就在外面走走。”
话音未落,他被杨意一把抱住,环在他背后的手臂死死用力,江传绪闻到了他身上浓烟的味道。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刚刚搬完音响又被拉去运道具了,回来时发现你不在,还以为你出事了。”一度哽咽。
江传绪轻拍他的后背,“我能有什么事啊。反倒是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们背后就是热浪无边,在杨意脸上投下了艰涩的光影。望着这双眼睛,江传绪仿佛能看到经年累月的压抑和深藏其中的坚韧。
杨意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把江传绪抱紧一点。
……
火被扑灭,已经是凌晨时分。
人们稀稀拉拉站着,脸上都是疲惫和沧桑。老人家止不住的叹气,说些江传绪听不懂的话。年轻人和孩子更像是被滞后的恐惧攫住,陷入沉默。
小吴哇地一声哭出来,吴沁芳也没有心情去安慰他,只是把他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李书记站出来,安慰几句:“好了好了,发生这种事情谁都没想到。既然火已经灭了,人也没事就好,东西烧了就烧了吧。大家现在各回各家,好好休息才最要紧,明白没有?”
沉默。李书记叹了口气,他下意识去扶眼镜,但眼镜早不知道掉哪去了,摸了个空:“榕树被烧了,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不代表它长不回来了啊。我知道榕树象征着光明和未来,几乎算是我们村子的图腾了,但我刚才看到小意那么勇敢,村子里的年轻人都那么团结,最后大家也都平安无事,我就觉得,冥冥之中,自有神意在庇佑我们。”
李竹禧附和道:“是啊。杨哥刚刚真的吓死我了,台子那边烧得那么厉害,他还一个劲儿的往里冲,几个人都拉不住他。”
闻言,江传绪心中微动。杨意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以为自己被困在火里了,拼死拼活想要去救他?这……何德何能啊,自己都快算是浦村的外人了,竟也值得他舍命相救。感动之余,又有一点歉疚。应该站在原地等他的。
杨意目光沉沉,无甚表示,应该是太累了。李书记又安抚几句,人群终于四散离开,这场劫难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走在路上,太阳还没冒头,两人的影子很浅,几乎看不到。江传绪无言片刻,伸手摘了路边的一朵小花,洁白无暇,高洁淡雅。
轻轻放在杨意手中,江传绪道:“谢谢你。”
斟酌一下,“还有,我应该在原地等你的。”
杨意身上还残留着灰烬的余温,捧着那朵小花,像是一个归家的战士。他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我应该快点回来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应该快点找到你。”
他把被烟熏黑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拈起那朵小白花的花托,别到江传绪的领口边上,简单的动作硬是给他做出几分庄重的感觉。别完之后,他又仔细欣赏了一番,笑道:“很适合你。”
江传绪低头去看,他本来皮肤就比较白,带了花衬得他愈发面庞温润,洁白如玉。起风了,衣衫被清风吹起涟漪,那朵花竟然也没掉,紧紧附在江传绪身上,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密不可分,相伴相生。
回到杨家,杨意把外表焦黑的衣服脱下,江传绪才发现他身上几处皮肤被烧得发红,头发末梢也被烫得僵硬,失去了光泽和质感。
江传绪一阵心慌,好像受伤的是他自己。“受伤了怎么不说,不疼吗?”不仅不说,回来的路上还有心情给他戴花,真的不是在硬撑吗?
江传绪再度抬头看杨意,只觉得他面色苍白,似乎都要站不稳了。杨意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他道:“只是看着吓人罢了,没什么大事的。再说我从小摸爬滚打,受的伤多了去了,这个真算不了什么。”
这话到江传绪耳朵里就变成了杨意是在安慰他。他愈发不安,问道:“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我的车应该已经修好了,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吧。”
杨意神情颇有些无奈,哭笑不得:“我真的没事,不骗你。再说了,我像是那种喜欢逞强的人吗?”
这可不好说,江传绪在心里嘀咕。杨意朝他冲过来的时候,眼神里那股狠劲,谁看了都害怕。搞不好他真的是一个疯狂又偏执的人。
最终还是没有拗过他。江传绪帮他清洗了一下完好的皮肤,然后自己去浴室洗了个澡,此时外头太阳正盛,他往床上重重一躺。看过了那来自地狱般的业火,骄阳似乎都稍显逊色。
我这一辈子。江传绪心想,我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那么炽热的时刻。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几年,但几乎都是在平淡中度过的。
……唯一的不平淡可能就是爸妈经常吵架那会吧。不过后来他们离婚了,便又回归平淡了。
而且自己这么多年来,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上学的时候尚且和父母亲一起住,不过心都散了,和一个人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后来江传绪跟了母亲,那时他已经上大学了,母亲突然有一天遮遮掩掩、语气试探地问他,想不想要一个人住呀?
那阵子母亲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来往密切。江传绪已经大概猜到了什么,缓缓点头,说自己也想更独立一点。
母亲果然笑了,江传绪很久没有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她说自己开展了一段新的恋情,很有可能会再婚,不过对方希望能够和她拥有私密的空间,不想被别人打扰,所以来问问江传绪的意见。
江传绪微笑体谅道:“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好意思和你们住一起,早该这样了。”
……
母亲婚后和他的来往就渐渐少了,偶然几次交流他得知他们正在备孕,母亲又要拥有一个新的孩子了。
看到母亲幸福,江传绪应该为她高兴的吧。毕竟她是一个那么爱面子的人,能够走出失败婚姻的阴影,还能遇见真爱也实属不易。
不过他心底有个声音在阴暗扭曲地提醒他:看,你又是一个人了,你从来不是谁的必选项,没了你照样能过得很好。
母亲想把自己的一家精品店交给江传绪,他知道这是母亲觉得亏欠了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刚好自己大学专业与经营管理也相关,就默默接下了。
所以,江传绪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他没怎么经受过社会的毒打,便在云都拥有了一份立足的事业。
生存问题解决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寂寞和空虚。由于家庭问题,他不知道什么是亲密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展开追求——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对异性提不起半点兴趣。他被密密麻麻的恐惧包围了,焦虑和不安潮水般袭来,最后他选择沉默。
直到他看到那团火——那火在外边燃烧,也在他的心里燃烧。危险、警告,但他还是被这致命的美丽深深吸引了。
还有那双仿佛能看穿他、灼烧他的眼睛——那个总是对自己关照有加的年轻人。他勇敢、坚韧,有前程,和自己不一样。也正因为如此,江传绪希望自己能够在火势汹涌到将他们吞噬之前主动离去。
经年累月,这已经是他的执念了,他注定要一个人过下去。
……
杨意的伤渐渐好了起来,而且很幸运的是没有在皮肤上留下丑陋疤痕。头发虽然短了一截,但似乎更显少年意气。
江传绪趁这段时间把江家大宅整理了一下,虽不说整洁如新,但好歹可以住人了。
他的车子也修好了,没有理由再住在杨家。所以他挑了一个早晨来向杨意道别。
江传绪:“小意,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我的车修好了,房子证件办的也差不多了,所以我打算先回自己家去,不好意思再麻烦你和杨大爷。”
杨意问道:“真的要走了?”
江传绪肯定道:“嗯。”
张张嘴,又道:“离开浦村前我还会来上门致谢的。”——其实只是想再看他最后一眼。
“毕竟你可是我的小学弟啊。你说是吧。”
杨意没有说话,微微低下了头。须臾,他才露出一个笑容:“好吧。学长都发话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留你就是了。”
外头阳光明媚,空气中还有桂花的香气,和初见杨意那晚的暴雨截然不同。
车子缓缓启动,江传绪从后视镜里看见杨意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车子越开越远,山重水复,很快便看不到杨家,也看不到杨意了。
小江有执念,小意也有。他们超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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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