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人 第5章 篝火

同是生在浦村，但和江传绪不一样的是，杨意会做很多农活。

白天上午他会背着背篓下地，或者到山上去挖野菜和鲜笋。中午要烧柴来做饭以及准备热水。下午在院子里修修篱笆，翻翻谷子。晚上比较轻松，天黑之后就没有什么事了。

他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江传绪大多会在旁边看着。杨意穿着浅色背心，弯下腰时勾勒出背部肌肉流畅优美，小臂上隐约有青筋蜿蜒。他出了汗，汗珠把衣服洇成深色，江传绪就盯着那一小块出神。

杨意大多数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总是淡淡的。有时候他会抬头看向江传绪这边，两人对视，杨意朝他浅浅一笑，江传绪就会感到有点无措或者干脆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但不久之后他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黏上去了。

杨意做的饭也特别好吃，他用的都是自家的食材，柴火烧制，简单的油盐酱醋就能够把一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对江传绪饱受添加剂和地沟油荼毒的胃十分友好。

晚上大家都不出门，待在屋子里。杨大爷早早睡下了，江传绪看见杨意的房间亮着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发现他在看书。

对啊，杨意虽然看起来一副当家人的模样，但他其实也还只是个学生。

江传绪不想打扰他，无声走到桌子的另一头坐下。结果过了一会，他发现杨意半天都没翻一页。

江传绪：“你就是这么看书的？”

杨意放下书，支起手看他：“你一直盯着我，我看不下去。”

“……我有吗。”

“有啊。”

“……”江传绪起身开门，“那我不打扰你了，去客厅里待着。”

身后传来书页哗啦声和轻微的桌椅碰撞声，下一瞬，杨意的气息落在江传绪后颈上。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吧。”

江传绪本想回头，但被颈间温热的呼吸扰得不行，僵硬地站在原地。肩膀被杨意扣住，略微施力把他翻了过来，抵在门板上。

他们所在的位置背光，江传绪没有抬头，只能看见杨意绷直的唇角。他的手放在江传绪头侧，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窗帘如水般泛起涟漪。江传绪轻轻动了动。

杨意立刻把手拿开了，人也退到一步之外。刚刚那股怪异又让人不想挣脱的氛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声音有点低：“别走。我还有问题想请教你。”

江传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离开校园多年之后，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再次翻开书本，对面还坐着一个如他当年一般大的少年。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杨意的课本上印着标识，竟然就是江传绪的母校。

他惊喜又错愕地问：“你也是都大的？”

杨意：“嗯。今年大二了。”

“这么巧！我是你的学长。”

杨意笑了，“学长好。”

“还挺有眼力见嘛。哈哈开玩笑的，这么一叫我要不好意思了。不过有这么优秀的后辈在，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江传绪打趣道：“你还有什么惊喜是学长不知道的？”

杨意望进他的眼睛，低声道：“你想知道，我都会慢慢告诉你。”

……

篝火晚会安排在村里的古树广场上，所谓古树，是村子里的一棵大榕树。有人说它已经一千多岁了，总之很老很老，比这个村子还要早出现。

人们在细绳上挂好许多小彩旗，然后把绳子的一端统一绑在榕树枝干上，另一端则分别绑在广场的周围，以榕树为中心四处散开。抬头就可见数十道彩旗随风飘扬。

江传绪照例坐在杨意的摩托车后座，轻车熟路地搂着杨意。天色渐暗，广场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被山头吞没之时，广场上唰地燃起两堆冲天的篝火，火焰怒涨，蹿得比人还高。

人们的脸颊在火光下都红彤彤的。江传绪四处张望，看到了许多昔日熟悉的面容，以前的邻居老太太、村上杂货铺的掌柜、集市里生意最好的老板……这都是江传绪对于浦村零碎又珍贵的记忆。

他余光一闪，看到吴沁芳也在，她带着小吴站在一堆篝火旁边，脸上笑意盈盈。她也在向这边看，江传绪连忙转头。

江传绪又看到了什么，抬手一指：“哎，那是不是李竹禧？”

杨意顺着去看，江传绪指着一个马尾高束、神采飞扬的女子。在温馨的暖光中，女子也像是看见了他们，灵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起来。

“杨哥！还有旁边那位是江哥吧，我爸跟我说你回来了，一直没见着，今天可算让我碰见了！”

当年那个站在李书记后面的女孩转眼间已经变成大姑娘了，江传绪一时有点恍惚。

李竹禧走到他面前，在他眼睛前挥两下手：“怎么了这是，不认得我了？我是想问你们是一起来看篝火晚会的吗？”

江传绪眼睫动了动，未待开口，杨意道：“是。我们一起来的。”

李竹禧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又听江传绪道：“我在他家里暂住。”

这次李竹禧有点欲言又止。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眼睛盯着杨意搭在江传绪肩膀上的手臂，这是刚刚他说人太多怕江传绪走丢了搭上来的。

李竹禧感叹：“真幸福啊。”

微风拂过，彩旗在空中迎风招展，赤焰于黑夜欢呼舞蹈，点点火苗溅出又陨灭，是最短暂又绚丽无比的花火。所有这一切都化作模糊的背景板，无限远去，只留江传绪的发丝纷飞，兀自乱人心弦。

杨意眼底有微光闪动，他放在江传绪肩膀上的手渐渐下移，似乎想要去牵江传绪的手。

“小意！”

杨意一顿，缓慢回头，是李书记在叫他。

“小意，发什么愣呢？过来帮我把这边的音响搬一下！”李书记朝他挥挥手。

江传绪点点头，对他说：“快去吧，李书记等着你呢。”

杨意把手拿下来，又看了江传绪一眼，让他在原地等着，这才转身离开。

江传绪回头，李竹禧还站在原地没走。

他说：“原来你和杨意认识啊。”江传绪以为他们两家住得比较远，应该没什么交集。

李竹禧狡黠一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早就认识啦，杨哥人那么好，长得又帅，很多人都喜欢他的。”

“你知道他也是都大的吧？那个时候你不在浦村里。我每周都会去找杨哥帮我辅导作业呢，这两周忙着准备节目还有购买材料，才没去杨哥家。”

江传绪沉思片刻，试探着问：“很多人都喜欢杨意么。”

李竹禧点头，“对呀。”她脸色一变：“你不喜欢？不会吧。”

江传绪干笑几声：“我当然喜欢……”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杨意站在灶台里的情形，他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刀或碗碟，小臂肌肉健实精壮，熟练地处理各种食材。厨房里烟雾缭绕，但并不会显得烟火气十足，反而像是神仙出场一般云雾环身。

“……我说的是，嗯……杨意他，有没有对象？”

李竹禧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她上上下下看了江传绪好几眼，看得江传绪浑身不自在，怀疑身上长了刺。

“有。”

江传绪的耳膜被这个字轻轻一击，心里说不上是茅塞顿开还是怅然若失，又不知不觉把嘴角往下压了压。

李竹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传绪猛地抬眼，不可置信道：“你就是杨意的对象？”

李竹禧：“……”

她的表情像是石化了，眼里黯淡无光，嘴唇嚅动几下，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呵呵……不是，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去准备表演节目了，你自己待着吧。”说完两步并作一步地走了。

江传绪看着她的背影，很是不解，什么叫“近在眼前”？自己眼前不就是她吗？走那么快干什么，他还没问清楚呢。

人群中传来轻微骚动，是主持人走上了舞台。

主持人带着墨镜，穿着标配的花色衬衫，向台下挥舞双臂：“父老乡亲们，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浦村能够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而欢呼！”

台下掌声稀稀拉拉，大家对这个请来的主持人并不感兴趣，似乎只想快点看到节目。江传绪看了看周围，没找到杨意，手机信号不好，给他发的短信也不知道有没有收到。

主持人又讲了几句，发现大家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潦草几句便宣布晚会正式开始。

音响的质量实在不如人意，在一阵震耳欲聋的低质音效中，江传绪看到几个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袍翩翩起舞，李竹禧也在里面，身姿轻盈长袖纷飞，简朴至极、素雅至极、夺目至极。

后面的节目就是一些简单的歌曲，远没有第一个那么惊艳。看着看着，江传绪有点无聊，就打算四处走走。

他随便走到院子边上，在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离篝火堆比较远，没有那么热，几缕凉风吹过脸颊，江传绪有点昏昏欲睡。

眼前的世界由清晰变得模糊，再由模糊变得清晰，就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再次睁眼时，感受火焰炽热，江传绪却遍体生寒。

挂小彩旗的线断了，一截绳子像断线的风筝般直直下落，火苗沿着这端迅速攀爬，很快空中的绳子上都染上了火的颜色。

空气不断扭曲、变形，赤色火焰、漆黑夜空、还有点点斑斓都尽数消散，天旋地转之间，只剩地狱之火熊熊燃烧，灵魂在其中发出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