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烨的眸中闪过几分慌乱,就连脸上的糕点渣子也来不及抹去,一双眼便直直望着顾隐白的方向。
而顾隐白对此依旧如平时那般,好似对眼前场景置身事外般,从容不迫的饮着杯中茶。
倪学士这般大胆的举止也是令宁帝有些头疼,身旁的宫人上前将燃尽的安神香换上,升腾起的白雾在宁帝身前飘荡,令他有了短暂的安稳。
“那倪卿且说说,此人是谁?”宁帝柔着额角,不紧不慢的开口说着。
而倪学士好似早便迫不及待般,抬头死死望着顾成烨的方向,额上因方才叩首而出的伤口此刻也在往外冒血,那双属于老人的浑浊双眸紧盯着他,带着滔天的恨意,一字一句的开口。
“回陛下,杀害小儿的正是顾御史,顾成烨。”
被点名的顾成烨一时哽住,将手上糕点一丢便连忙朝着陛下的方向跪地道。
“陛下,倪学士委实冤枉臣,臣同倪家公子也不过见过几面,我同他无冤无仇的,怎会下此毒手杀害!”
说着便顿了下,生怕陛下不信般,又忙着开口。
“臣从儿时起便常入宫伴陛下身侧,臣是最怕血腥气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又怎会杀害人命,还请陛下明查!”
这般急着大喊冤枉,倒是有些欲盖弥彰之意,更何况还直言出与皇家的关系,倒是有些慌不择路了。
宁帝心上不满,萧茹也瞧出了对方不悦,连忙朝前行了一礼道:“陛下,烨儿并非此意,只是倪学士毫无证据便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委实是失了仪态。”
萧茹的话语一出便将矛头又指回了倪学士,他对此更是怒从心头起,指着顾成烨的方向怒道:“污蔑?恐怕是因有顾夫人如此溺爱方才教养出这般毫无规矩之人。”
说着便回头朝着宁帝方向行了一礼,声音也大了些:“顾御史贪赃枉法,私下敛财出入赌坊,半月前更是强抢民女意图不轨,只是被臣的孩儿发觉,怕事情败露……便……便……”
后面的话已然是泣不成声,他袖口拭去眼下泪意,双手伏地又叩首一番,字字泣血,“望陛下明查,还小儿一个公道!”
这下四周围观的官员也都有些不安了,这顾成烨干的那些荒唐事谁人不知,可大家都碍于萧茹是陛下的表亲,大多也都睁一只闭一只眼。
可倪学士这般在宫宴上捅破了大家心照不宣之事,这是动了玉石俱焚之心啊!
若陛下有意要护顾家,那倪学士今日,怕是难逃一死。
“这样大的帽子我顾家可承受不得,倪学士若无证据的话,此番便是在殿下面前公然污蔑朝廷命官!”顾铮见事态已然不受控,便朝前将萧茹护在身后,对着倪学士厉声反驳着。
见顾铮都出面了,那些在观望的朝臣便纷纷站了出来替顾家说话,这人人一言一语的说着,倒是吵得宁帝越发头疼。
心上烦闷的厉害,眼中也因烦闷而布满了血丝,顾隐白瞧着,依旧保持着作壁上观之态。
也便是在此时,惊呼声便打断了这场闹剧,宫人被瓷片划破手腕,鲜红的血便流了满手。
那丝殷红映在宁帝的眼中,来自脑中的疼痛瞬间便好似得到短暂的清明,取而代之,则是一股嗜血的**。
倪学士见四周不断的议论声渐停,便将从一开始死死攥在手中的折子高举过头颅,高声道。
“臣自知对方是皇亲贵胄,今日斗胆告这御状已无回头路,这份折子上记录着顾御史上任以来所犯之事,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说着便顿了下,那双浑浊的双眸中带着必死之心,视线扫过周围一心自保的官员,他没有多言,只是将脊背的挺直了些,一字一句道。
“臣愿以命相证,只愿陛下能明辨是非,让奸臣伏法,还那些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倪学士的喊声宛如震斥苍穹,四周官员见此大气都不敢出,有些深受感染欲蠢蠢欲动的文官则目光中带着钦佩之意。
在这个宫宴之上,明明坐着朝廷百官,可却又好似只他一人。
站在倪学士身侧的铁甲卫见此手握上腰间佩剑,正欲挥剑而下时,宁帝扬手轻挥了下,铁甲卫见此则止了动作,将长剑归鞘,又重新站在原处。
所有人尤对乔家时那般,都只是沉默着看着倪学士孤军奋战的身影,没有人敢为他此举说出任何求情之语。
在场那么多双视线,都只是安静的望着他走向必死的局。
宁帝缓步从高台上走下,一步步走到跪地俯首之人面前,手抽出侍卫腰侧配剑,直指上他的脖颈。
“倪卿,你这般口口声声直言顾家是奸臣,可是在说朕是昏君识人不清啊?”
“陛下……”虽说抱着死意,可在直面帝王之怒下,倪学士俯首的身子也忍不住有些轻颤。
颈处泛着寒光的剑刃紧贴着自己的皮肤,随着不住的颤抖已然划出了一道口子,此刻正不断往外冒着血。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没有改口的意思。
宁帝瞧着剑刃上所沾的血迹心上那股嗜血的**越发强烈,他将剑刃一点点的贴紧倪学士颤抖的脖颈,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犹如瞧着一只蝼蚁般。
“倪卿既然都这般说了,朕可是要好好查查了,免得世人对朕评说只余昏君之语,你既以命相证了,那便遂了你愿吧。”
“谢陛下……”倪学士的声音很轻,那句话甚至还未说完,脖颈处便已然划过一道寒光。
话音刚落,宁帝便将手上长剑滑过他的脖颈,不过瞬间,暗黑的血便喷涌而出,有些落上宁帝的衣角,他颇有些嫌恶的皱起了眉。
四周朝臣见此则纷纷跪地叩首,生怕惹得对方不快般。
“倪学士以命作保换来此番御状,朕自是不能让他寒心,楚卿,就由你来彻查吧。”
说着宁帝便轻挥了下手,宫人便将染血的折子递到大理寺卿的手上。
上头沾染的血迹还留有几分余热,折子放于手中时,对楚承志而言宛如有千斤重般,他的手忍不住有些发颤,即便如此,在面对宁帝的旨意只能行礼应下。
对陛下之意众人皆是心知肚明,将这个案件交给大理寺也算明示要保下顾家。
倪学士恐怕也是知晓这个结局,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枉死这辈子都求不来一个公道,只有将事闹大,在众人的心中才有一个评定。
即便大理寺想遮掩此事,可世人也会因陛下所作所为而在心中衡量出一个公道。
可对一个死人而言,这份公道早便不重要了。
宫人手脚麻利的将倪学士的尸首处理妥当,流入青石板的血迹在清水冲刷下便无了踪迹,新换的熏香将浓重的血腥气遮掩,好似方才之事并未发生一般,营造出岁月静好的模样。
即便方才杀了人,宁帝心头的烦闷依旧未曾消逝,那股嗜血之感反倒有愈演愈烈之态,手上握着的长剑也随之而颤动。
“陛下怎会这般大动肝火?”
也就是在此时,一道娇媚的声音响起,方才打破这寂静,身着大红宫装的女子款款而来,腰间佩戴的香笼顺着轻晃几分,随着她的到来,宁帝心上的烦闷才消逝上几分。
“不过是在为一个死人评定公道罢了。”
说着便将手中长剑随意丢在地上,缓步走到她的身旁,宫人在一旁递上盥洗的玉盆,宁帝将手上残留血迹洗净后方才拉过她的手,语气也缓了几分。
曹贵妃垂眸瞧着他衣角处的血迹,眉头微皱上几分,关切道:“陛下衣袍上都沾血了,不妨到臣妾住处换件衣物可好?”
宁帝对此没再多言,回头望着还在跪地惶恐的朝臣,冷声道:“朕身体不适便先离开了,诸位爱卿随意便是。”
随着这话落,他便同曹贵妃一同缓步离开宴席,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那些战战兢兢的朝臣方才好似都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
方才被杀死的倪学士好似还在此处,那染血之处则是无人再敢靠近。
宁帝素日一向多疑,可从未像此刻般直接当庭杀人,随着这闹剧的落幕,在场所有人的心中皆是各有心思。
顾元昭望着从开始便保持作壁上观姿态的顾隐白,他朱红的官服在烛光下越发艳丽,那双含笑的桃花眸中依旧如往常一般,可在此刻,在顾元昭的心中,那双眼更像是毒蛇狩猎的前兆。
带着危险伺机而动。
原来这便是他那日口中所说的变故吗?
似是注意到自己的视线,顾隐白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双眸中隔着数人清晰印着自己的模样,顾元昭不知为何,掩在袖子的手竟忍不住的发颤起来。
眼前仿佛浮现起那日的大雪,手心处沾染的血迹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好似一直都未曾洗净。
她本以为自己忘了,可直到今日,八年前雪地上那四溅起的血迹同眼前青石砖下渗入土地的殷红融为一体。
她这才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