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桐回宫后,才发现皇上根本来不及责问她。近几日苍梧国国主燕无咎正要带着剑枢院的左右剑使前来觐见,表面看是要结邻邦之好,实则借机挑衅,炫耀实力的同时向玄朔讨要好处,这会儿朝中人人自危,都在为这场会面做准备。苍梧以武为尊,而玄朔因开国帝君以大将军身份夺权,对武官多有忌恨,因而玄朔朝一直都有重文轻武的传统,如今面对这个渐渐强大起来的南部邻国,竟无能为力,先朝一直靠赠送贡品求得一方和平,却没成想把苍梧养得越发贪心,索要的贡品一年比一年多,对富庶的玄朔而言,这笔支出也越来越沉重,难以为继。两国如今剑拔弩张,只等一个时机。
午时·含元殿
八十一盏鹤形铜灯将大殿照得煌如白昼,燕无咎踏入殿门的刹那,烛火忽地摇曳。他身披玄狐大氅,领口缀着七颗虎睛石,走动时兽骨腰佩叮咚作响,宛如恶鬼低吟。苍梧特有的龙血檀香气随着他的步伐漫开,熏得礼部尚书连打三个喷嚏。
“孤自赤霄城来,沿途见贵国市集繁华,丝绸铺路,米粮盈仓,连乞丐碗中都是翡翠汤。”燕无咎开口打破寂寞,仰头猛灌一口酒,露出腕间缠着的九节蛇骨链,“玄朔不愧是中原第一富庶之地,这般气象,倒让我苍梧那瘴气弥漫的穷山恶水羞于见人了。”
皇帝端坐龙椅,九旒冕的玉藻轻晃:“赤霄城盛产奇珍,国主过谦了。去岁贵国进献的避毒珠,可是帮忙解了玄朔北部达傩城的瘟疫。”
燕无咎笑意骤然转冷。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紫檀交椅上,蛇骨链敲击案几:“可今年赤霄城遭了天谴!毒虫肆虐,百姓尸骨堆成山丘。“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皇上的明黄色龙袍,”孤听闻玄朔仁德,特来求借白银三百万两,黄金五十万两,另要稻米百万石,生铁十万斤——“燕无咎忽地倾身,虎睛石映得面目狰狞,“否则,孤那些饿红眼的将士,怕是管不住手中刀剑。”
殿内死寂。许秋桐看见父皇搭在龙椅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而李昌荣之流面如土色。她指尖扣住案角,听骨术随怒意激荡——燕无咎的骨骼沉重如铁,分明是故意运功施压。
“国主说笑了。”皇帝声音平静,“玄朔去岁江南水患,国库亦不宽裕。不过朕已备下太医三十人,药材百车,明日便可随国主返程。”
“药材?”燕无咎猛地灌下一樽烈酒,酒液顺着虬髯滴落,“孤要的是能填饱肚子的真金白银!若实在财政吃紧无力帮苍梧度过天灾——”他阴鸷的目光扫向皇室坐席,定在许惠珊身上,“孤早听闻贵国嫡公主温柔贤淑,今日一见,当真有如皇后般母仪天下的风貌。孤愿迎娶宣平公主为后。有玄朔凤血镇我苍梧毒瘴,岂不胜过万千药石?”
许蕙珊手中玉杯应声而碎。许秋桐霍然起身,广袖带翻鎏金酒樽,琥珀浆泼在青砖上如蜿蜒血痕。
“苍梧勇士饥肠辘辘,国主倒有闲情求娶公主?”她冷笑一声,腰间短刃嗡鸣,“往日我朝念苍生疾苦,不愿与你起冲突致使无辜人受牵连,可你倒以为我玄朔朝中无人了吗?”
“好个有血性的女子,不愧为贵国公主!”燕无咎大笑,“可孤倒是早与贵国诸多名将比试,还真无一人能敌过孤十招,即便是贵国久负盛名的第一名将骠骑大将军李昌陆,也只在孤手下九回合便落败,公主怕是,口说无凭吧。”
坐席左侧末尾新封的状元郎神情紧张,紧紧捏着青竹折扇,欲起身与这燕无咎比试一番,然而许秋桐紧接着莞尔一笑:”我玄朔只是不愿打击国主的信心,有意让着国主,没想到您倒如齐宣王一般,以为自己真能拉开九石之弓了……“
“你!好啊,今日刚好贵国百官都在,这次不要说什么留手,让孤有幸见识一下贵国武将的风采。”
“何必麻烦诸位武官?本宫便可与你比试一番。”
“你们是蓄意羞辱孤?赢一个女人,说出去倒叫人笑话!”
“若本宫赢了,那苍梧便不得再向玄朔索要一两银子,且五年不犯边境,你可敢打赌?”
“那若公主输了呢?”
“本宫乃圣上长女,且正好略通医术,若本宫输了,愿嫁与你朝,尽绵薄之力治理虫患。”
“好!公主金口玉言,不得反悔!”
演武场
夏初的风透着几分燥热,掠过玄铁擂台,十二面战鼓被擂得地动山摇。燕无咎的九环鬼头刀寒光森森,刀背骷髅眼窝中嵌着的宝石如血般殷红。
“公主请。”燕无咎横刀而立,气沉丹田。他看似随意一站,实则封住八方退路——这正是苍梧绝学“阎罗叩门”的起手式。
许秋桐反握短刃,足尖轻点跃上旗杆。月白裙裾在风中绽开。她用起齐先生的“听风辨位”,耳廓微动,已将燕无咎的呼吸节奏纳入经脉。
“看刀!”燕无咎暴喝一声,鬼头刀裹挟腥风劈来。许秋桐旋身避过,刃尖擦着护心镜划过,激出一串火星。燕无咎变招极快,第二刀直取她咽喉,却被短刃格住。金铁交鸣声中,许秋桐借力翻至他身后,袖中冰蚕丝倏地缠住刀柄。
“雕虫小技!”燕无咎内力一震,冰蚕丝寸寸断裂。许秋桐喉间腥甜,踉跄后退三步,暗惊此人功力竟与师兄不相上下。看台上许敏攥碎玉骨折扇,鲜血顺着指缝滴落犹不自知。
燕无咎乘胜追击,使出一招“百鬼夜行”。刀影重重如幽冥开路,许秋桐左支右绌,袖口被削去半截。危急时刻,她忽然想起《天枢剑谱》末页的批注:至刚易折,以柔破之。当第九刀劈来时,她不再躲闪,反而迎刃而上。短刃贴着刀背滑向燕无咎手腕,正是“流云绕指”。燕无咎大惊撤刀,却已迟了——刃尖挑断他护腕系带,蛇骨链应声落地。
“好!”许敏忍不住喝彩。百官这才惊觉,公主的步法竟暗合北斗七星之位,每一步都踏在燕无咎换气的间隙。
燕无咎恼羞成怒,弃刀用掌。苍梧秘术“腐骨掌”带起腥风,许秋桐闪避不及,左肩中掌,顿时半边身子麻痹。她强提真气,将短刃掷向燕无咎面门,趁其侧头躲避时,抽出腰间软剑——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剑光如银河倾泻,正是天枢派绝学“星陨”。燕无咎匆忙格挡,却见那剑势中途突变,软剑如灵蛇缠住他右臂。许秋桐腾空跃起,足尖踢向他膻中穴。燕无咎轰然跪地,青石板裂开蛛网纹。
“承让。”许秋桐收剑入鞘,唇角溢出血丝。脊背棍上悉数崩裂,鲜血浸透衣衫,肺腑间亦似受伤,呼吸都尝到一股血腥味,但她却站得愈发笔直如松。
燕无咎抹去嘴角血渍,突然放声大笑:“痛快!孤十年未逢敌手,今日输得心服口服!”他解下腰间虎符掷于地上,“孤一言九鼎,传令三军,即刻退兵百里!公主可否赏脸,与孤痛饮一杯?”
许敏冲上演武台时,许秋桐正将软剑悄悄藏回腰间。少年亲王看着皇姐苍白如纸的面色,才明白她那句“不过粗浅功夫”的重量。这身惊世剑法,究竟是用多少血泪换来的呀!
“皇姐...”他哽咽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许秋桐借力站稳,低声耳语:“莫露破绽。”转身又是那个傲然睥睨的宣和公主:“国主爽快!不过,国主也说过,本宫一介妇人,哪敢称得上好功夫?这偌大的玄朔,能敌过本宫的人多如牛毛。国主谬赞,本宫实在心下惶恐。”
百官皆转惊为喜。燕无咎本想借这次玄朔给不足贡品的理由撕毁和约,如今意识到玄朔背后恐怕高人众多,只好养精蓄锐,以待从长计议。于是,他便领着自家使节,与玄朔百官痛快饮酒,一收之前的傲慢,一派和气。而皇上此时再难掩抑自己猜忌之心,只是时不时冷声敷衍几句,看向许秋桐的眼里射出寒光。
亥时·乾元殿
“轻佻妄为,逞一时之勇,可曾念过江山社稷?可曾将朕放在眼里!”帝王袍袖翻卷如怒涛,在殿中往复踱步。许秋桐跪于碎石板上,双手高擎鎏金茶盘,两个时辰分毫未动。盘内滚烫的茶汤早已凝起一层冷霜,映着殿外疏星,倒似碎玉浮冰。到底是霜阙皇城,纵是立夏时节,子夜寒风仍如刀割。天牢的鞭刑与烙伤,昨日李昌荣的棍棒与师兄的痛责,今日比武又强催内力,她早已是强弩之末,偏生脊背挺得笔直,生生将喉间腥甜咽作血玉。
“儿臣领罚,绝无怨言。”
“好个绝无怨言!倒显得朕赏罚不明,苛待功臣?”
“儿臣不敢。”
帝王越看越觉心惊。昨日私会今科状元,成心开罪他正倚重的李尚书,今日逞能乱他议和之计,还有殿试那日当众撕开血淋淋的旧伤疤——一桩桩一件件,都让皇上不得不疑心她满腹才华中是否包藏一颗狼子野心。许秋桐越是恭顺,他越觉得那低垂的羽睫下藏着淬毒的锋芒。
“先说昨日私会之事,你与今科状元究竟有何勾连?”
“儿臣……“许秋桐不敢说出自己和师兄的渊源,害怕祸及沈佑冬,“沈大人之父...曾于儿臣流落江南时施粥赠药。”她指尖轻颤,茶盘边缘凝霜簌簌而落,“此番设宴,不过是为谢当年滴水之恩。”
“谢恩?”帝王冷笑,许秋桐越是提起流落枕澜,反而越让皇上觉得她是在暗暗埋怨他做父皇的不称职,冕旒玉藻扫过她肩上烙痕,“既知恩义,何不禀明朕设宫宴酬谢?私自出宫,视天家威仪为何物!你考虑过皇族颜面吗?”
皇上怒不可遏,当即命司礼监取来九节蛟纹铜鞭严刑责罚,掌刑太监也看出了皇上与许秋桐父女离心,专门挑她的双臂狠狠打下去,许秋桐咬紧牙关却半点不敢闪躲。皇上说过,手捧的茶汤若洒出去一滴,便小心她的皮肉。九节铜鞭破空呼啸而下,一鞭紧接着一鞭,每一鞭都比上一次更为狠厉,鞭梢金环割开素白襦裙,许秋桐强提丹田之气护住双臂,不让茶盏晃动,然而不知何时是头,打到第十五下,鲜血已经渗透层层衣物染红月白外衫,顺着茶盘雕花纹路蜿蜒滴落。她肺腑间真气渐涣,只好不要命地催动心脉精血。如此饮鸩止渴的法子,许秋桐后来想起,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倔强,似乎在皇上面前,许秋桐便忘记了“服软”二字的写法。
终于,她感到肺腑间血气蔓延,再也忍不住,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茶盘应声而落,整套越窑秘色瓷盏碎作琼瑶残雪,她慌忙伏地拾掇碎瓷,十指被锋刃割得鲜血淋漓,口中仍不住告罪。皇上让掌刑太监停手,冷眼瞧着满地狼藉。
“蓄意冲撞李尚书的事尚未发落,你就耐不住了?朕说过,洒出一滴茶汤便仔细你的皮肉,现在你摔了朕上好的茶具,你说说该如何处罚?”
“儿臣万死难辞!”许秋桐说罢便不留余力地对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手上的鲜血浸染着脸上被打出的指印。皇上看了终究有所不忍,拉住了她打向自己的手。
“你今天得罪了燕无咎,使得两国未能签和约,来日若苍梧铁骑压境,你以为我们真的有把握打赢吗?到那时你待如何?”
“父皇是忘了《六国论》的道理了吗?割肉饲虎终将……”
“放肆!”皇上响亮的一记耳光砸在她脸上,许秋桐耳畔嗡鸣如蜂涌,“朕知道,在你眼里朕与那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宋高宗没什么两样!”
“儿臣没有……”
“朕何尝不想打?但国无良将啊……如今可用的只有骠骑大将军李昌陆,可他拥兵自重,如今朝中其他能用之将不过草莽。若与苍梧再有一战,朕只怕……外有强敌,内有权臣……”喉间哽住半句未竟之言——当年淑妃父兄谋逆的旧案,始终是悬在心头的一柄剑。
“儿臣愿领兵一试,为国肝脑涂地,解父皇之忧。”
“你?你一介女流……”
“父皇今日也见到儿臣的武功了,儿臣素日遍读兵书,父皇不也喜欢儿臣所写的《治国策》吗?那其中有一半篇幅都在写御外敌之术啊。”
“纵使朕相信你,你怎样教那些士兵服气?他们怎会听从一个女子的指挥?”
“儿臣可女扮男装……“许秋桐凛然直起身子,”父皇忘了儿臣的本事了……齐先生教过儿臣动用经脉真气变声易容的法子。若苍梧敢来进犯,父皇可命儿臣离宫修行,为国祈福。随后儿臣便可隐瞒身份暗中前往断魂崖,这样纵使儿臣能力不济,也不会丢辱没天家威仪。”
“你无名无姓地去断魂崖,如何领兵作战?”
“儿臣自有办法。儿臣给父皇惹下大祸,不敢再向父皇求取官职,以防因自己才略平庸而连累官军。”
“你先回寝宫去吧,朕……还需考虑。”
更漏声催,许秋桐的双膝已跪得麻木,被宫娥搀扶着才勉强起身向皇上行礼请辞。她一瘸一拐挪出乾元殿,双目所见人影幢幢。忽然一个焦急的身影闪到自己身边,许秋桐一看是敏儿,再没一丝力气强撑,猛吐一口心头血,便一头栽倒在许敏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