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枢道的白河茶庄,历来是高门贵族雅集之地。其中主楼,高四十五尺,是除角楼和城门外最高的建筑,由广帝下旨勑造,楼阁制式与今朝略有不同。
茶庄的代理管事老爷,手上拨着算盘珠子,心思却不在手上。
他抬手招来路过的学徒,低声吩咐:“去看看,楼上那位爷究竟搞什么名堂?换了三次座,茶不喝,点心不吃,还抱着把剑,往那一杵,将贵客都吓跑了!这,莫不是对咱们有意见?”说罢,又特意叮嘱:“机灵着些,可别惊扰了贵客!”
扬灵应了一声,放下铺满茶包的青萝筐,步子轻快地上楼去。
上到五层,刚站稳脚跟,就瞧见管事老爷口中的“那位爷”,又从北边换回了南窗。
楼悠舟半明半暗地倚在窗边,望着楼下。
白河茶庄两条街外,行人因禁军经过纷纷避让,偶尔有人交头接耳或回头张望。
楼悠舟一路跟随禁军,发觉杜回今日巡查的范围就在城东一片,为了践行“在远处观望”的承诺,适才登上能将城东尽收眼底的白河楼。
他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迅速掠起一道目光,又很快瞥了回去。
就这一眼,扬灵瞬间认出了对方。
昔日碧江水边,公子唤她一声“小娘子”,问“何以渡湖”,以及那一罐被自己藏在枕下舍不得用的冻疮药……只是这位公子,似乎是认不得自己了。
扬灵欲说还休,终是咬唇不语。
她捏了捏手指,在心里默念管事老爷的叮嘱,而后上前,动作轻柔地将放凉的茶水倒掉,拿起茶具,重新沏茶。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一股清新的茶香随之飘散开来。
扬灵一边控制着手上动作,一边生涩地介绍:“公子,这壶茶泡的是吴县的明前茶,芽叶细嫩,冲泡后汤色嫩绿明亮,鲜爽回甘……”
楼悠舟的注意全在窗外,听这位小娘子声音忽地停了,反倒偏过脸来,见对方正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己。
楼世子不甚在意地回想,她好像让自己品茶来着?遂迅速端起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唇角略微牵起道:“不错。”
扬灵簌簌垂下眼眸,不久后抬头,循着公子的目光往窗外探身望去。
京都城内冬日普照,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扬灵又回过头,紧紧盯着楼悠舟浅淡的眼眸,心想:“不过才两个多月而已。”
扬灵的爹是碧河水岸著名的泼皮无赖,成日混吃等死不说,还有赌|博的嗜好,隔三岔五便有上门打砸的赌坊力士,邻里人家唯恐避之不及,每次看见扬灵一个小丫头,忙前忙后替她爹收拾烂摊子,都要啧声一阵:“这小姑娘太可怜,偏就摊上了这么个爹!”
就在一个月前,这爹酒后失足,摔死在河边乱石上。但是这个无赖生前还欠着赌坊四两白银,等赌坊的“柜主”带着“筋头”闻讯赶来,只剩下了这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默不作声窝在角落里,目之所及,家徒四壁。扬灵对他们说:“不如把我卖了,给你们赎银子。”
冬日里衣服厚重,扬灵身子又单薄,柜主老眼昏花,将她错认成了男孩。适逢白河茶庄缺少洒扫差役,便将她卖了去。茶道师傅见扬灵手活还算精巧,破格收她做学徒,这两天方才上手。
扬灵回忆着这些,觉着:所谓命数,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这就是师傅所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罢?那么在她的命数里,眼前这位公子便算是“无心插柳”之人。师傅又说:“感激之情应常有。”扬灵自知自己是微末之人,于对方而言无足挂齿,但是记不记毕竟在对方,说不说在自己。
扬灵在心底措辞再三,话刚到嘴边,楼悠舟却又跑了。
这次换到靠东南角的窗沿。
坐在那处屏风后的客人忽而被吓了一跳,神色愠怒。可看清是楼世子的脸,又确认了他腰带上系的玉佩后,神色瞬间大变,赶忙起身谄媚问候,却被楼悠舟挥挥手打发走了。
扬灵垂头盯着那块在阳光下格外通透的青玉玉佩,有些出神,攸然世子殿下招手问:“两条街外是什么地方?”
扬灵眨了两下眼睛,确认公子就是在问他,适才磕磕绊绊回答:“那那那是,兴元坊。”
“做什么的?”
“应,应是贩售,灯灯芯烛蜡的。”
扬灵悄悄抬手,飞速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全然已将管事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
楼悠舟听后便不再言语,只是眉头一点一点蹙起。
禁军一路搜查,并未发现什么歹人,楼悠舟却愈发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很不踏实。
回去的路上,楼悠舟随手买了一串糖葫芦。
没走几步,就瞧见同路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着,眼神里满是渴望。他一时心软,便把糖葫芦分给了街边的孩童。
分完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李文怀。
上次分别后,李府大乱,自己还匆忙回家收拾行李,都没顾得上他。如今过了一天,也该尽尽朋友的情谊了。
乐康公主一死,尸首经大理寺查验后送回,喜事未成,丧事又至,实在令人唏嘘。
李府的吊唁还未结束,楼悠舟虽与晏缙良没什么交情,但觉得自己也该去拜拜。
大堂里只有寥寥几个仆役,接待楼悠舟的是李文怀的发妻卫蕖。
楼悠舟照例寒暄:“李大哥如何了?”
“大夫看过,说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卫蕖回答干脆,“世子是来找李文怀的?他在里屋。”
竟是直呼李文怀的名姓。
楼悠舟心想,这位能称呼自己一声“世子”,已经算是客气了。
他轻车熟路,自然不用人领着走,径直推门进了侧院书房。
李文怀正躺在榻上,听到开门声,也不抬头,哼唧着吩咐:“快给我倒杯水。”
“不伺候!”
楼悠舟抬脚便踹,床榻猛地一抖。
李文怀爬起身,见是他,抚了抚心口,突然脸色一变,鬼哭狼嚎起来:“呜哇——贤弟你可算是来了啊——”
楼悠舟连忙侧身闪避,生怕对方真的涕泗横流沾到自己身上,好笑道:“这是得了什么病?”
“贤弟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天心里那叫一个难受,觉都睡不着啊!”
楼悠舟自然明白李文怀差点丧命,又目睹至亲被掳走后的惊惶失措。可就算想安慰,也抵不住李文怀这一遭哭天抢地、惨绝人寰的演法,只能无奈道:“都已经过去了,你好歹正常点。”
瞧这一哭二闹的架势,真不知道到底谁年纪更大些。
“对了,令尊不在府上?”
楼悠舟此次前来,可不只是为了关照友人。
李文怀重新扑回床榻上,摆出七横八叉的姿势,“不知道,卫蕖说还没回来,许是被朝堂上的事耽搁了,也说不定是在商讨公主的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渐渐消沉,“究竟是谁要害我李家?”
可情绪又突然高昂起来,“你说会不会是京中哪个爱慕我大哥的女眷,因爱生恨,又没法改变皇帝赐婚的旨意,就在新婚之夜对我大嫂……”
楼悠舟冷笑,“京中哪里有这样昏聩的女眷,你怕不是民间传记看傻了?”
“民间传记可有意思了,不光是我,晏临溪和嘉宁王也爱看得很呢!”
“他?”楼悠舟理直气壮且帮亲不帮理,“他可不像你。”
李文怀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楼世子,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楼悠舟摸摸鼻子,赶紧岔开了话题。
御书房门大开,臣子们纷纷走出来。
还不等岑内侍送出几步路,大臣们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柳江一个黑发青年走在一众银丝鹤发的老臣之前,仿佛有一张天然屏障,格格不入。
卢弘辞和王培并肩走在一起。冯寿腿脚不利,被李兰英搀扶着走在最后。柳江独自风风火火地走在最前面,身后还跟着陈高旻,后者上前,附耳说着什么。
皇城肃静,矩道漫长。
冯寿问李兰英:“臣衔,你明知柳江有怂恿之嫌,为何还一意助他?”
“臣衔”是李兰英的字。在李兰英擢升知枢密院事之初,冯寿提点过他诸多官场事宜,也算是李兰英的师长。
日光垂在西南处,并未落地,却受宫墙阻挡,在二人身上投下一道拦腰截断的浓重阴影。
李兰英眯起眼睛,试图直视耀眼的落日,闻言垂下眸子,不紧不慢道:“老师,我并非偏袒柳相。”
冯寿静静凝视,迟疑李兰英神色间的复杂意味。
李兰英顾左右而言他:“恒帝年间,大举来犯,北疆战火纷飞,征伐历经三代帝王。直至元应年间,宿戎旧主才显露出疲软之势,战事消歇。”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老师,有些情况您或许并不知晓。但我负责调度京城内外军事,深知这近两年的乙宛,已有当年宿戎的态势。陛下虽身处朝堂,却绝非耳目闭塞之人,边境的情形,他早已知晓。所以,我同意开战,并非因为柳相,而是顺应陛下的心意。恐怕柳相今日此番行事,也是陛下暗中授意。”
冯寿的脚步放慢,停住,定定地盯着李兰英的眼睛,哑声叹息:“竟是如此……”
“陛下早就有要开战的意思了,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毕竟百年之前北狄南犯的情形,谁也不想再经历一遍,陛下应该是不想像恒帝那般仓皇逃窜,失了先机。乐康公主之死是个再好不过的由头,不管最后公主是不是死于乙宛人之手,她最终只能是因为乙宛而死。”
“陛下早有开战之意,只是一直苦无机缘。毕竟百年前北狄南犯的惨痛情形,谁都不想再度经历,陛下自然也不想如恒帝那般仓皇逃窜,失了先机。如今乐康公主横死,原因尚且不明,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契机。不管最后公主是否真的死于乙宛人之手,她最终都只能被认定是因乙宛而死。”
李兰英说话的语气很稳,搀扶冯寿的手更稳。
冯寿似是一具朽木,被李兰英带着往前走,尚且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眼神略有些呆滞。半晌,他才感觉出身上的朝服过于单薄,冷风从领口灌进去,冻得脊梁骨打颤。
冯寿是老了实一辈子的人,出身寒门,官场上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也被人在背地里说是迂腐固执,不说步步高升,但他一步一个脚印,实打实走到了今天,能在垂垂暮年坐上门下侍郎的位子,自叹已是祖宗庇佑、上天垂怜。
如今,他望着这个晚辈,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看不懂对方了。
罢了罢了。
冯寿轻轻笑了笑,发出一些“老矣”的叹气,他看着夕阳,灰色眼眸中闪动浊光。
“朝堂未来,终究还是你们这些后进的地方,再过一年,老朽就要还乡去了!”
他的语气忽而沉下来,提醒李兰英:“柳相此人,行事太过激进,城府又深不可测。陛下虽一时重用他,但也随时能将他弃之如敝履,你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又想到什么,冯寿皱紧银白的疏眉,低声问:“陛下身边那个飞……飞阑道人,又是什么旨意?陛下居然信他,真是荒唐!哎,将那等三教九流之人带在身边,成何体统……”
冯寿突然刹住话头,再多说便是大逆不道了,其次么……他口中那位“三教九流”正迎面走来。
飞阑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朝着二人作揖行礼。冯寿莫名有些心虚,回了一礼。
等飞阑走后,冯寿才悄声嘀咕道:“你瞧瞧,这像什么样子!”
李兰英看看他,从他脸上莫名感受到一丝孩童般的活泼,于是笑了笑,没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