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漫天,朔风潇潇,冷清的瑾安侯爵府一片死寂,唯独红绸锦帛随风起舞,时而隐藏于黑暗,时而如鬼魅之影显现真身。
空荡的府邸没有生的气息,直到一阵冷冽的风盘旋着吹刮过长廊,穿入红烛摇曳的洞房内,掀开惊别月发顶的红盖头。
一抹银光闪过惊别月的眼眸,他的脸上却没有浮现任何表情,宛若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他僵硬地站起身,提脚慢慢往外走,身上的红色婚服在一明一暗下,仿佛是由鲜血浸染而成。
屋门被他推开的刹那,几十束红绸猛地朝他的方向漾开,庭院里的黑血仍在不断蜿蜒,直到在角落汇聚成小河。纵横的尸堆映他的入眼帘,其中潦倒于门前的尸首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对方身上的喜服破烂、遍体鳞伤,脏乱黑发的挡住染血的容颜。
惊别月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伸手握住东方卿搭在前沿的手,似乎对方是想在濒死之际爬进屋内,看他最后一眼。
不知不觉间,一滴清泪从惊别月的眼眶滚出,落在东方卿染血的手背上。
滔天恨意犹如嗜血的妖兽,不费吹灰之力便侵占惊别月的内心。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一道黑气幻化作人形立在庭院的血泊之中。这回对方不再遮掩长相,一张美目如黛、俊貌若画的脸映在惊别月的眼中,男人风仪翩翩,仿若谪仙降世。
“阔别多日,别来无恙。”男人抬起右手,一朵泛着白光的莲花出现在其掌心。
惊别月缄默不言,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男人,似乎要把对方用眼神硬生生刺死。
男人见状并不气恼,他反而饶有兴致地使掌心的莲花花瓣一片一片地随风而去,最终化为乌有,他缓缓负手,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惊别月,你仔细瞧瞧,这些所谓的无辜之人,皆亡命于你的血手。”
惊别月颤抖着抬起遍布血水的双手,瞳孔骤缩,分明刚刚还没有的。
只听男人继续说:“你若想知道真相,便来婺国寻我,不来也行,只要你能允许,并且容忍这一切发生在现实中。”
男人的声音尚在空气中飘荡,但其人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来过。庭院内的惨状也随之淡去,幻象就此破除,惊别月逐渐自梦中苏醒。
暖黄的烛光照在惊别月的脸庞,他睁眼的刹那,便看见身着红袍的东方卿正担忧地握住他的手,闭眼祈祷着什么。
“……你是何时来的?”惊别月张口干涩的嘴如是说道。
东方卿忽然睁眼看过来,对方的脸上尽是窃喜,“夫郎,我方才见你表情痛苦,怎么也唤不醒你,你是不是被梦魇了?”
“我……”惊别月欲言又止,他被东方卿扶着坐起来,对方又为他擦掉额前的汗水,两人目光相视时,他才肯向对方道出梦中所见,“我见到了那个人,他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的,婺国战北王一派的云枭。”
“他既知晓我的能力,亦知道我的过往,更明白如何控制我发怒,所以我觉得,他便是曾经加害于我的……幕后主使。”
东方卿的脸色严肃起来,他反复确认道:“此事,你能肯定么?”
惊别月皱眉摇头,“我不能完全确定,但几日后出使婺国一事,你可否请求陛下带上我,我想去婺国弄清事情的原委。”
“我答应你。”东方卿握住惊别月的手有些发抖,“但你必须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动用那个力量。”
“好,你放心。”惊别月的语气笃定。
如今世道虽安宁,但依然有势力在暗地里滋生。据朝廷探子带来的情报可知:婺国风云涌动、兵刃已经筹备妥当,这也就意味着,无需多久两国就会开战,到时候血染青天、民不聊生是必然的结局。
在朝廷使者出行的当日,惊别月和东方卿单独乘坐一辆没有挂任何车符的马车,同朝廷车队分开驰行,绕蹊径前往婺国。如此一可以不用过早暴露身份,二可以有更多时间在婺国境内搜查证据。
但从本国到婺国,日夜不停歇的情况下,至少要耗费两日的光阴。
在此期间最奇怪的是,惊别月越靠近婺国的领地,他每次就越难从梦中醒来,甚至梦里的画面遥远又模糊,让他体内的躁动与愤恨日渐增盈。他害怕某天连自己也控制不住这种情绪,若真的因他而出人命,那他和疯子恶鬼有什么区别。
眼下他不敢轻易把这件事告诉东方卿,他怕对方会担心自己,如此一来,对方不仅要关注与婺国的战事,还要分出精力来安慰他,这么下去对方会累垮的。
就在临近行入婺国的头天夜里,惊别月再次出现梦境与现实颠倒的状况。等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点时,甚至不惜拔刀刺伤自己,以疼痛强迫自己苏醒过来。
“夫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方卿的眼里除去心疼不再有别的感情。
对方替他细心地敷药,然后包扎伤口,若非发现及时,被惊别月刺进胸膛中央的伤口可能真的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惊别月攥住东方卿的衣角,伏在对方身上咳嗽几声,旋即吃力地解释道:“……方才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云枭是想把我彻底留在梦里,并且——”
“这次的梦境很真实,在婺国发生的,梦里是狼烟四起的战场,也是曝尸地……我们打不过婺国的军队……所有人都死了,是被我杀死的。”他刻意加重最后几个字的音,似乎这是个预知梦。
“别怕。”东方卿用力抱紧他,“我还在替你试药,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个药就能解决你的问题,让你不再被梦境所困。”
惊别月缓缓回身看向东方卿,他的脸色憔悴发白,“嗯,我等你。”
他的心刚沉静下来没多久,便忽然想到什么,东方卿总说自己是在为他试药,可对方根本没有患这种病,该怎么试药?
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在他的脑海里生出,他忙不迭扯住东方卿的手,低声道:“你要怎么为我试药?还是说你因为我,故意染上的这种病症?”
“夫郎,你别多想,我没事。”东方卿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僵硬,“我曾经走遍世间,各种疑难杂症都了熟于心,所以心病,我还是知晓几分。”
“嗯。”惊别月舒口气。
翌日晨曦未散,白露缀于翠枝,惊别月他们的马车快速从中驶过,溅起不少水滴,没过多久他们便顺利行入婺国主城城门。
婺国的主城远不及本国繁华,反而街道内少有人迹,冷清许多。惊别月掀开车帘一角,不动声色地打量路过的百姓,他们之中大多穿着朴素,少有见得身价高贵的富家子弟四处晃悠。这座萧条的主城就像贫瘠的诸侯国,难见昌盛。
“夫郎,你在看什么?”东方卿拉住他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几下。
惊别月后知后觉地转身,看向东方卿,“没,我就是随便看看,这里的百姓似乎过的不太好。”
“婺国的财力及民生向来不如本国,但婺国人骁勇善战,少有败绩,这是陛下最担忧的一点,所以我们两国一旦开战,无利多弊。”东方卿耐心解释道。
“若是开战,我们可有什么胜算?”惊别月明显是被东方卿的描述惊到。
“当然没有。”东方卿摆摆手,懒散地斜依靠在车壁边,然后用手比出三,“和婺国打仗,陛下就要额外分拨这么多人。”
“居然要分三万人出去?”惊别月不禁瞪大双眼。
东方卿神秘莫测地摇摇头。
于是他继续猜测道:“三千?”
东方卿还是摇头,脸上依旧保持笑容,但他却提醒道:“三千太多。”
惊别月的脸色瞬间垮下来,“不会是……三百吧?”
“对呀。”东方卿忽然凑近亲在他的脸上,随即把他搂进怀里,压低声音道:“两千三打四万兵马,再加上肃国公任统帅,区区婺国,必败。”
“我们在别人地盘这么说他们,会不会不太好?”惊别月小心翼翼道,他生怕隔墙有耳被有心之人听进去,禀报给婺国皇帝,那他们岂不是要被当街砍头。
东方卿拍了拍惊别月的手臂,旋即轻飘飘道:“无妨,他们不敢,当初婺国受疟疾多年,还是我把药赠予他们的,婺国的百姓纯良,不似权贵那般无情无义,这点恩情他们还是会记着的。”
“原来如此。”惊别月点点头,他靠在东方卿的身上格外心安,“自从我来到浔都,便听见很多关于你的风声,他们都说你是华佗再世,医术精明,天下无双,可你为何还要拘泥于荒无人烟的林间旧屋?”
“嗯……或许你不记得,以前你跟我亲口说过,想住进林间深处,不被任何人找到,整日享受山涧的清风,傍晚的明月……顺遂度过余生。”东方卿的声音温柔,陈述过往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