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车祸后,陶酥一直在心底祈祷,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和从前一样。
后来,她慢慢收起了奢望之心,只要陶玉玲能醒过来,瘫在床上一辈子也不要紧。
再后来,她就想,不必真的醒过来,也不用非要认得她,只要母亲能睁睁眼,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就好。
或者,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也行,睡到陶酥变老。
再或者,只要母亲还活着就行,只要今天还活着,明天先不去想。
现在,连这,都成了奢求。
母亲正在里面抢救,她茫然坐在那里,大脑完全不能思考。
谢临渊是来的最快的,他穿着黑色衬衣,同色西裤,领带松散着,眼镜也摘下了,几步抢过来问道:“怎么样?”
陶酥却向他身后看了看,问道:“可可呢?”
她并没有通知谢临渊,只是打电话叫宋可可送衣服过来。
谢临渊指了指身后,站在那里喘了好一会气。
“还在里面抢救。”陶酥面色苍白,眼神灰暗,像个活死人。
谢临渊突然抱住陶酥,“放心,妈妈不会有事的。”
陶酥就那么被他抱进怀里,猝不及防。
是久违的怀抱,有熟悉的味道,但是她的心麻木着,感受不到丝毫情意。
直到医生出来交代病情,谢临渊才放开陶酥,手却一直搭在她的肩膀上。
“哪位是陶玉玲家属?”
陶酥指了指自己,却讲不出话。
值班医生显然认识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方道:“陶小姐,你母亲长期卧床,你们一直护理的很好,没有生褥疮,肺里也很干净。脑梗之后,你判断准确,第一时间就送了过来,但是。”
医生顿了顿,“但是,她病的太重了,虽然度过了水肿高峰期,但你母亲体质太差,接连感染。”
“没关系的。”陶酥打断医生的话,“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你直接说就可以。”
医生目中露出不忍之色,“你母亲刚刚心脏骤停了,我们已经按压回来,但是情况很不乐观,这一会就停跳了两次,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你们家属要全力抢救吗?”
“除了药物抢救,有创的措施你们上不上?”
“病人现在很瘦,已经按断了肋骨了,除颤用不用?”
“ECMO上不上?”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陶酥沉默了。
这些问题她太熟悉了,实习的时候跟着师哥师姐,她不知道跟多少家属如此交代病重病危。
但轮到她时,她沉默了。
“当然要。”谢临渊坚定地开口,“请你们,务必全力抢救。”
陶酥抓住谢临渊的衣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忍住了。
“好。”医生拿过病历,“那请你们在这里签字。”
谢临渊放开陶酥,仔细看了遍病危通知书,毫不犹豫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麻烦你们了,医生。”
“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医生离开后,谢临渊便开始打电话,申城的二月尚有春寒,他后背却被汗水浸湿了大片。
谢临渊打了很久的电话,此时万籁俱寂,他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
响亮。
“不必费心了。”陶酥悠悠开口,“长山医院是申城最好的神内了,全国也排前三,连郑教授都说没有希望了。”
谢临渊挂了电话,皱眉不语,他觉得陶酥不太对劲,从前她最乐观,现在却了无生机。
他正要开口,医生又从监护室出来,陶酥立刻绷直了身子,抢先过去问:“我妈妈怎么了?”
“放心,现在基本稳定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陶酥喃喃道:“真好,真好!”
谢临渊狂喜,“陶酥,我就说。陶酥!”
陶酥毫无预兆的摔了下去,医生就在眼前,一张手却没捞住,她重重的摔到了地上去。
“陶酥!”谢临渊气急败坏的要扶起她,却被医生制止,他蹲在那里,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肺,又试了她的颈动脉搏动。
“她太累了,情绪起伏太大,没事。”
谢临渊急道:“不要紧吗,需要做检查吗?”
“不用,让她多睡会。”
陶酥闭着双眼,脸上还有泪痕,她静静躺在那里,睡的像个小孩子。
谢临渊俯身将她抱起,惊觉她那么轻,在怀里,似乎握都握不住。
是许久没有过的温暖和安宁。
陶酥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尚在懵懂时期,她便总能闻到的洗衣粉的清香。
还有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她常常生病,每次都要去医院输液,妈妈就抱着她在急诊的走廊里等候。
手脚冰凉,脸上却热烘烘的难受,温度计在腋下,咯的她疼。
总是要做很疼的皮试,手背上找不到血管,扎了两三针后,又鼓成个小小的包。
很疼,疼的她握不住笔。
可妈妈总是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下雨的时候淋不到她,刮风的时候也吹不到她,吵嚷的人群更挤不到她。
她躲在那个暖和的,又漆黑的披风里,没有风雨,像是还没出生时,那么安全。
她很少哭,因为妈妈的手放在额头上,总是会很舒服。
有时候,也会有冰凉的泪水落到她脸上。
她常以为,那是她哭了。
迷蒙着睁开眼睛,陶酥试图去喊,“妈妈。”
“陶酥,你醒了吗?”
“小陶姐?”
不是妈妈的声音,陶酥叹了口气,又睡着了。
陶酥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四小时以后,她豁然坐起,却见自己正睡在床上,叶苗苗正趴在床尾,宋可可则歪在一边的沙发上。
听见动静,宋可可也跟着坐起,见她醒来,又惊又喜。
“小陶姐,你总算醒了。”
陶酥觉得咽喉干痛,腹中也是饥肠辘辘,头有些晕,她挣扎着想下床,“我妈妈呢,我怎么在这里?”
宋可可过来扶她,“小陶姐,你放心,阿姨没事,你晕倒了,我们都吓了一跳,你再歇会。”
陶酥摇头,却实在站不起来。
“你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陈姐给你熬了粥,我去热热。”
陶酥什么都不想吃,“我想去看看妈妈。”
她再次试图起身。
宋可可给她把鞋子摆正,“谢总守着阿姨呢。有事会打电话的。”
听见谢临渊,陶酥又坐了回去,“那我等会再去。”
见陶酥不再倔强,宋可可高兴的扶着她躺回去,拿了保温桶去隔壁热粥。
陶酥打量着四周,这似乎是长山医院的VIP病房,以前谢丛安生病的时候,她曾经来过,外面是客厅,也有厨房间。
宋可可出去不久,她就听见了微波炉叮的轻响。
陶酥喝完了粥,便撵宋可可回去温书。
宋可可走了,叶苗苗还没有惊醒,陶酥叹口气,打算找个毛毯给她盖上。
谁料还没下床,叶苗苗突然坐起,睁大了眼看着陶酥,惊呼道:“老天,你终于醒了!”
陶酥抱着叶苗苗哭了很久。
叶苗苗手足无措,慌乱安慰,“陶酥,酥酥,你别哭啊,阿姨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陶酥疯狂的摇头,眼泪鼻涕都抹到叶苗苗身上去。
“我有个瞬间,是希望妈妈就这么走掉的。”
陶酥哑着嗓子说。
叶苗苗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震惊的扶起陶酥,愕然道:“你说什么?”
陶酥双目无神,瘫坐在那里,“她很痛。”
“我给她擦身的时候,看见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副骷髅架子,只有皮包着骨头。”
“她的手背,已经没有地方能扎针了,就连大腿上也抽不出血。”
“脖子上气管切开了,插着呼吸机,她自己连口气都不能喘。”
“胃管里只要打进去些东西,她就会吐。”
“我太自私了,我想让她陪我,想让她多活几天。”
“你说,我妈妈她饿不饿,痛不痛,冷不冷?”
“我怎么能让妈妈受这样的苦!”
“我们从没有讨论过生死,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
前几天,梁雁菖隐晦的暗示过,陶玉玲这样活着,不过是受罪。
可是她想了很久,她没有勇气选择结束。
陶酥恨自己。
叶苗苗无从安慰陶酥,眼泪跟着哗哗的落。
“陶酥!”
谢临渊大踏步入内,站在她面前,沉声道:“不必自苦。”
陶酥茫然抬眼,“你说什么?”
“从出车祸到现在,妈妈其实一直很好。”谢临渊斟酌着言辞,他说的很慢,但却无比坚定。
“你们把她照顾的很好,这是医生说的。”
“她没有受多少罪,褥疮很快就好了,偶尔会发烧,她就像是睡着了而已。”
“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起码在此之前,如果她有知,她是愿意陪你的。”
“真的吗?”陶酥不敢相信。
谢临渊道:“真的。你已经做到了最好,向前看,别回头。”
陶酥垂首,沉默良久。
“谢临渊,我想去看看妈妈,你带我去好吗?”
“好。”
叶苗苗罕见的没有和谢临渊起冲突,她去护士站推来轮椅,又把身上的毯子拿下来,“陶酥,你太虚弱了,坐轮椅去吧。”
陶酥没有拒绝。
叶苗苗扶着她坐上轮椅,又把脚蹬放好,对谢临渊道:“麻烦你照顾好她。”
她表情沉痛,难得对谢临渊如此客套。
“放心,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