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天还是灰色的,单调得让人提不起兴趣。然而他却指了指这天,说:普通人只看得到一片灰暗,可灰暗并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像许久未擦拭的窗户,世间人眼前,皆有不可消散的迷雾,迷雾背后却是万顷阳光。天道并非无情,一切苦难的深处终会有晴空。
“而你只需透过那片灰色的雾,一直向前走。”
那你,你呢?你眼前那片迷雾的背后是什么?
他笑了笑,眼眸间染上他说的晴空和万顷阳光,仿佛连绵的秋色都在头顶这片天展开。
————是雨。
/
“怎么又是……像你这样的人,这个月都第十个了。”
“今年已经快结束了。”
“是啊,今年你是第几个?号都排不上!”
“会越来越少的。”
“你倒是自信……过往,还要看吗?估计也没什么不一样……”
走马灯缓缓地旋转,纸面上的图画一幅幅翻过,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隐隐约约像是在诉说着这个故事的扑朔迷离。
/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走向一条布满荆棘的荒径。
他涉世不深,但并不少。出生于一个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年代,再怎么把自己关进象牙塔里也无济于事。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把自己沉浸在古籍文字中,从灿烂的上下五千年里找出一点精神的寄托,而不是注定要看这地大物博如何造作自己,把那么多广袤无垠的山河染上寸寸血迹。
——他亲眼见过在地主皮鞭下活话被抽死的农民。
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死亡,比泥土还黑的布满皱纹的脸扭曲到变形,比脸还黑的泥土都掩盖不了溅落的血珠。回去后大病一场,从此身体羸弱。而更衰弱的是心,他幼小的心脏第一次意识到,五千年的文明算什么?汗牛充栋的典籍又算什么?那些发酸发臭的文字和历史,都是用一堆堆的白骨垒出来的。“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是血淋淋摆在他眼前的现实。
自那时起,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改变这个现实,改变这个**不堪的国。
发愤读书考入北大,新文化运动与旧礼教制度的碰撞,他也卷入其中。然后,便是顺理成章地被革命与斗争吸引,从此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且辗转往复,一路奔波。
他真心认为只有**才能彻底扭转这个局面。
可革命的道路怎么可能是一帆风顺?在“□□”越来越严重的时局下,所有的斗争都只能悄无声息地进行。而他在如此年轻的岁数踏入革命的征程,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怀有不切实际的个人式英雄主义幻想,在一次次惨烈的牺牲面前,依旧看不到出路。他压抑、他失望、他痛恨,可他也迷茫、无措、不知往何处去。终于有一天,他问起引他上路的前辈,为什么他已坚定地选择了这条路,还是觉得像自己的名字一样,迷雾重重,看不见希望?
前辈只说了一句话。海上的雾越浓,越需要灯塔的指引,你望见那光,就不会迷航了。
——那是他已故去的老师,政治系主任李/大//钊说过的话。
“那是我们共同的前辈,他牺牲了,但他化作光,引领我们前行。”前辈这样说。
“海上的雾很浓,但能看见光,就不会迷航。你只需要坚持、坚定地走下去,总会走出那片迷雾。
“革命是脚踏实地的拼搏,忍辱负重的逆行,而不是罗曼蒂克式的牺牲幻想。
“雾,你的名字就是出路。雨下追求,纵冒着大雨也不停地向前走。你拨开自己,就能看见希望。”
前辈的话醍醐灌顶,你拔开自己,就能看见希望。
从此,在他短暂如昙花一现的生命里,他再也没有怀疑过。他宣讲、他游行,他组织领导各种大大小小的抗争,他拨开自己,也就抛弃了一切烦杂与争纷,就连生死也拒之门外。革命的力量很孱弱,但在风雨中飘摇了那么久,到底没灭。只要有光,就能一刻不停地前行。
一切迷惘、彷徨、犹疑、幻想都无用,那就迎着刀锋逆流而上
————哪怕要时刻行走在滂沱的雨中。
/
“如你所说,我生命中一半都是鲜红的。”
“比你的血还红。比……唉!”
“可我不后悔。我甚至没有想过‘后悔’这件事,好像是命中注定应该这么做…在这里说‘命运’好像很可笑。”
“你之前有很多,你之后,肯定也不会少。这点我倒是非常确定。”
“是啊,大家也都一样。无非是看不下去了,能改变一点是一点,像飞蛾扑火,没有人会在意我们是死是活。死的人太多了,不缺我一个。”
“你很洒脱。”
“哪一天死不一样?只是,不愿意什么都没做就死了。”
走马灯仍在转,画面的风调却有了改变,灯影幽强从纸里渗出来,光是白色的。
“咦?竟然有所不同了.....这,估计是一个在意你的人吧?”
/
“恕我严肃地指出雾同志的‘□□’问题,对革命抱着畏缩的态度,不敢团结起来大干一场。雾,你是要对党交给你的任务消极怠工吗?”
窗外,夏天的阵雨也是暴雨,疯狂敲击着低矮的屋檐,屋内,四人围坐牌桌,哗啦啦的麻将声盖过雨声,立着的麻将全部被推倒,接着,又是哗啦啦的洗牌声,仿佛一切言语都隐藏在这片混乱的嘈杂里,等下一局开始,雾缓缓站起来,好像已经说了很多活。
但他还是开口了:“同志,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会不遗余力地完成。但我还是认为,如果把大家团结起来送进监狱,那我们的革命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
“可是,没有人去参与,哪来的进步?革命本就是要流血的!”
雾难得激动,提高了音量,“革命是需要牺牲,但不是无用的牺牲!拿同学的命换取不一定能成功的革命,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对面的同志也生气了,一拍桌子站起来,“雾,你这是顽固的保守思想!你已经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还有,各位,雾同志还与一位国民党的富家子弟走得很近,指不定已经受到资本主义的影响了!”
雾深吸一口气,避免自己谈问题再过情绪化。他忍了又忍,把语气放缓,说道:“你说的那位富家子,他一直是革命的同情者,崇尚民主科学,只是因为对前途的迷茫才犹豫不决,这种人我们只需加以正确的引导,就能鼓励他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
“雾,你怎么会这么看?如果资产阶级和官僚阶级都能当我们的朋友,那就太可怕了!”
“不,同志,我不是这样想的。”雾虽然被打断,但已经冷静下来了,”不贸然行动不是因为胆小,而为了保存革命力量。马列主义不是说过吗?要尽力隐蔽自己的真面目,把自己隐蔽在群众中,要尽量争取同情者。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固然是我们最大的力量,但你要知道,反叛自己原来的阶级才是革命本质。我们的前辈,李守常、陈仲甫、□□…哪一个本身就是普罗列塔利亚?更何况你我本身也是你口中应该被批斗的阶级。”
对面的同志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白,但还是死要面子地质问,“可你那位同学身份特殊,万一他出卖你……”
换雾打断同志的话了:“我相信他。”
不管我相不相信,他都不会。
/
“同志,你刚刚为什么不说你接近他是为了获取情报呢?那位同志本来就对你不满,你明明可以用这一点堵住他的嘴的。”
会很快就散了,几个人分别离开,只剩雾和一位较平长的同志还没走。雨很大,雾没带伞走不了,前辈就干脆再陪他待一会儿。
“我如果这么说,下次他一定会问找要情报,如果我没有,他就还会说我因私废公。”
“可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拿不到情报?”
雾伸手去接雨水,豆大的雨珠砸在掌心,有些疼。他停了好一会儿,说道:“我不想。”
前辈有些不解。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认真严肃的年轻同志说出这样略带孩子气的话,可他没问,只是平静地说:“雾,你自己斟酌。”
雾眼眸暗了暗,低头看掬起的一捧水从指缝顺着手臂流下,湿答答的,钻到衣服里。
“前辈,您可能会觉得我太感性了。但他对我很好,超出了普通朋友的那种好,我并不希望因这份好去利用他、伤害他。但我知道,如果我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追上来的。”
前辈笑着拍了拍雾的肩,“轻松一点,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叫泽是吧?这个孩子我知道一点,他不是那种轻浮之辈,而是有大志向。我相信你的话,如果加以正确的引导,他也定能走上和你我一样的道路。”
“谢谢您相信他,也谢谢您相信我。”
“雾,你是个很好的同志。”前辈摆了摆手,撑起伞,大踏步走了。
雾思索了半天,也走了。
如果我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追上来。我只是希望能和他相遇而已。
那是那个夏天雨中雾唯一的想法。
/
“啧……我其实想知道,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太多…但我能感觉出来。像那个大雨他背我回宿舍,我半夜醒了,就看到他倚在床边睡得很不踏实。
“可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有他一直陪着我走这条路也挺好。”
“可他到你离开为止,至始至终都没有和你走过同一条路。”
“他没有路。”
“…也没错。他的脚印都留在了你这条路左右。”
可是雨一直下,你一直在向前走。你看不见他的脚印,雨抹花了他的足迹,连整个世界都没有看见。
/
“雾,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啊,前辈,您来了。”雾恍然抬起头,进而立刻站起来,手上把坑的枫叶随之而落。
前辈替他捡起来,笑道,“你小子,哪儿摘的枫叶,那么红?”
雾有些羞赧,“朋友送的。本来答应了他要去陶然亭赏枫,结果负约了。”
雾起身给前辈倒水,火红的枫叶随意搁在桌上,“前辈,近来北大学生中党派斗争特别严重,同学要么就极端偏激,要么就漠不关心,还有的以为我们也是什么C.C.、托派分子,都等不到我们说完就被吓跑了。”
前辈接过水说了声谢谢,坐在椅子上安详地看着他。
雾不明所以:“前辈,我这边工作进展很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大家团结起来。”
“同志,那你之前是怎么说的呢?”
“我……?”雾一时愣住了,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秋天陶然亭的青枫,那一次,差点又与泽不欢而散,“给他们讲一些**的道理,讲我们目睹的不平等与各种艰苦的斗争,再把他们的爱国情绪煽动出来。”
“怎么样?”
看泽就知道了,嘴皮子磨破了都没用。雾颇为懊恼:“效果甚微。”
“同志,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希望的,而我们的使命,就是帮助他们看到希望。”前辈喝了一口白开水,平静地说,“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障碍,你不能一概而论,只讲书本上的教条和道理,要切身实际地为他们着想。”
“可是,我们的斗争本就是不计结果的。”
“雾,我们是这样,但大多数人,还是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舍生取义固然是值得赞扬的,但这务必是向着自己。拿它去要求别人,这个词本身就变了性质。
“你需让他们知道革命成功后有什么好处,他们有了盼头,才会愿意和你起干。”
见雾面色略有沮丧,前辈把水杯放在桌上,微微笑道,“同志,你不妨把目光放得更远一点,北大有很多小型的社团和秘密组织,都是由爱国却不敢声张的学生们建立的。你去打听一下,把他们团结领导起来,会是一股不小的新力量。”
雾意会:“我明白了。”
“托派分子打着马列主义的旗号忽悠动稚的同学,在各院各系都有势力。我们抢不过他们,那就团结他们忽略了的人,”前辈语气轻松,”还有院系有名望的中立学生,都是很好的着力点。”
你拨开了自己还不够,因为你把一大批和曾经的你一样迷茫的人留在了这片迷雾中。你看清了雾气背后的微曜的天空,却要那些看不清远方的人和你走同样的路,他们不是不愿意,而是走不出来。你要重新回到那条**密布的航程,再一个个把他们拉出来。
你注定需要行走在这片雨中。
雾点点头,豁然开朗。尔后,瞟到桌上孤零零的枫叶,又想起什么,问道:“前辈,问个私人问题,您有…爱人吗?”
前辈没有回避,“我妻子在上海工作,和你一样,做学生工作……一年没见面了。”
“啊…抱歉!”
“已经很幸运了,至少都还活着,”前辈倒不介意,“孩子,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我……我不太清楚,”雾有些不知所措,手无知觉地搓起那片枫叶,鲜红的颜色在简陋的小屋中显得格格不入,“有个人,他好像对我有喜欢,但他又不愿意和我走同一条路,反而时时劝阻我……但他又处处保护我,帮我逃脱了好几次跟踪追捕,我也不太确定……”
雾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一改往日沉稳干练的风范。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我想,他应该是很害怕我死,虽然这么说好像有些自负,“雾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这话是否不妥,“但他确实,是把我的命看的比他重要。”
“那,你喜欢那个人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只爱我的国家,”雾轻轻答道,眼眸间少了几分光彩,“前辈,是您告诉我的,我的名字就是出路。我没有想过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如果他不在这条路上。
“我对他说过,儿女情长没有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可是我却希望他能和我站在一起。”
我不爱他,我却希望他就算是为了我和我并肩而行。
“雾,爱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前辈的目光温暖,像遥远彼岸的灯塔里燃起的火光:“万千小爱化作家国大爱,舍小爱为大爱。你用你爱去感化他的爱,让他对你的爱成为他冲出黑暗的动力。”
天雨雪,没有人能幸免。他注视着你依自己的使命在雨中上下求索,却不能因为自己打着伞就诓骗自己并不在这雨中。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淫雨霏霏、遍地腥云。俯仰一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并不能改变现实,没有人能说自己可以“事了拂衣去”。你要亲手带他出来,你要告诉他,我的爱是为了你的爱,我并非对你视而不见,只是等天朗气清,才能保全你这份珍贵的爱。
你找到了出路,可你忘了在你透过这灰暗的天看到明朗秋日前,他已经走进了你这片雾里。你必须要让他明白,执着地周旋在浓雾里,期待的爱永不可能兑现,他须像你一样——
雨下须行。
/
“看了这么多,我还是可怜他。他期待的爱由生到死都没有兑现。”
“我能怎么做?我不管回应什么…都会伤害到他。”
“我不相信你没有一点动摇过…真是感天动地啊,风雪夜诀别,你还是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何沉——”
走马灯快要转完了。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白色的光越来越暗,丝丝缕缕溢出纸面,蜿蜒到近处。
“你不是贪生恶死之人,父母离散、无妻无子,可你到了这里,你的挂念是什么?”
“是国。”
“还有呢?”
/
“同志,抱歉,我们没办法救你出来了。南京来电:‘杀一儆百’,而司令选了你。”
他已经痛得快说不出活了,声音气若游丝,“无妨……学生请愿还算成功,我死而无愧。”
“你将一直是我们的榜样。”
“谢谢……我完成了党交给我的、工作,没有辱没我党员的称号…请您向我转告党,这是我、最大的愿望……”话音断断续续,他一连换了好几口气,才忍着疼痛把话说完。
“一定会!”前来联络的同志也面有悲伤,可终还是把不愿提及的话题说出口,“同志,你还有什么其他心愿,都尽管告许我,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完成。”
同志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好让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即将牺牲的同行者听上去不那么难过。可他在这两天已经历了太多酷刑,痛到已感受不出难过,只是微微合上眼,带着极度的疲倦,“我的心愿,是看到、胜利的那一天,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可我再也看不到了。
“同志,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他轻轻一笑,“我知道。”
“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给有个人留了封信,夹在我储物柜的讲义里。如果那个人和我们、走上了同一条路,再给他。如果太难实现,就算了,烧了也没关系。”
唯一、唯一的请求。不切实际、痴人说梦的请求。
“你一定认识他,他叫泽。”
这不是心愿,所以,他从不期盼能实现。
你的挂念是什么?
是国。是这个雨雪霏靠的国。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
“到头了。这是你生命的另外一部分,琉璃白,比你死那天下的雪还白。”
“本不应该出现这块白的。”
“这大约就是你一辈子所有的不确定了。你的不确定,全是他。”
可关于他所有的不确定,都比不上你确定的那个远方。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雾会散,云开天青。我只是在一直向前走而已。
“我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天。我一生都被困在自己这场大雨中。”
“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背后的那片迷雾里,还有个一直在等你回头的人?”
“还记得那场夏雨吗?不论我在哪里,他一定能追上来。
“而我,只用告诉他,雨下须行。然后在他前面引路。”
/
冬天刚刚来,难得艳阳天。雾跑到文学院找进步学生谈话,恰好了有讲《周易》的课,想起泽还挺喜欢,于是顺带着约上泽来旁听一节课。
旁听生,坐后排角落,离讲台最远的位置。台上一把胡子的老教授讲的很激动,口沫四溅夸夸其谈,可到底不是雾感兴趣的内容,只是觉得教授说的什么“初九,潜龙勿用”、“上九、亢龙有悔”听上去都差不多,分不清有什么区别。恐怕还是根深蒂固的“民主科学”先进思想,对风水八卦不说嗤之以鼻也不以为然的态度。雾一边腹诽“如果现在上去让老夫子算一卦能不能把中国是存还是亡算出来”,一边悄悄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泽,后者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该怎么把他鼓动起来啊?
雾撑着脑袋想了半天,闲闲地浏览讲义,看着一个个长长短短的线条这样排是一卦,那样排又是一卦,看着头疼,随手拿碳笔在讲义上描了几个。
泽很认真地听着,没注意雾在千什么,直到雾戳了戳他的胳膊,把一张纸挪过来。泽埋首一看,上而有端正的字迹:
“蒙卦,怎么画?”
泽没细想,写道:“蒙,蒙也。坎上艮下。”然后画了个卦形图,把纸挪回去。
雾似乎不满足,看了两眼,又写过来:“节卦。”
“泽上有水,节。兑下坎上。”又一个卦形图。
这次回的很快,且很长:“兑象征沼泽,是你啊!好巧好巧。那'革'呢?”
泽盯着那三个字“是你啊”发了好久的呆,直到雾等得不耐烦了,又狠狠戳了他两下,他才回过神,拿笔刚准备写,只听讲台上教授指了指他们这边,说:“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位小同学,起来说一说今天上课心得。”
指的是雾。
泽知道雾基本上没听课,慌得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笔记想让雾凑和着敷衍一下,怎料雾神色如常,立刻站起来说:“学生系法学院政治系,对风水八卦实在不感兴趣。”
教授脸色一僵,台下的同学,包括泽也都愣住了。
可雾没有结束,“有幸听先生讲解周易,虽天贤愚驽,所获不多,亦觉先人所说在理。周易六十四杂卦,唯一卦记忆颇深——”
泽仰头看他,雾不卑不亢,言语间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是为革。”
教授面色稍有和缓,“何故也?”
雾朗声答道:“革,去故也。离下兑上。离为火,兑为泽。山河起火,意为去故。中国的出路在'革'。”
三两秒的鸦雀无声,随后,是讲台上下,由衷的,不可抑制的热烈的掌声。
中国的出路在革。中国的出路在革。
泽怔怔地望了两眼微微笑着的雾,又怔怔地看着雾起身前一刻挪过来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会画革。离下兑上。说的是你。”
/
“当满目山川都烧起战火,他必将走上这条道路。他的名字,也是出路。”
“他的爱是枫叶.……不如说,他的爱像火一样烧起来时,他就继你走上这条路了。”
“……随你怎么说。”
“啊…可我还是想问你。那个人,你到底有没有爱过?”
长久的沉默。猩红的黑夜死一般黏稠。
“来不及。”
不是不爱,是来不及。
/
“他的未来,你还要看吗?”
“不必了。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那你介不可意我看看,你写给他的那封信?”
/
泽,如果你有机会读到这封信,我将很欣慰地知道,你已和我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一落笔,却不知该怎么说了。当你一行一行看下去时,我自业已不在人世。
此行艰难,命途多舛,我不知何时何地走向死亡,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我未竟的心愿,你都会一一替我完成。
此时,雪下得很猛,灯光很微弱,像这个国一样。水深火热,哀鸿遍野,但你若再看得远点,就能看见黎明。你或许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或许没有解民倒悬的志向,可你需明白,不管走哪一条路,都没有退路。前方深渊后是悬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你只能不停地向前跑,才能在冰面破裂之前找到唯一的出路。
我曾告诉你,革,去故也,离下兑上,我相信你已走上革命的道路。和革相配的,是鼎。鼎,取新也,巽下离上,离为火,巽为风。你如果走不下去了,就想想这鼎。风助火势,风越大,火越旺,革命之路道阻且长,但这星星之火总会越来越旺。鼎革鼎革,革故鼎新,再坚持一下,就能看见胜利。
你总说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是你看,我的名字,雾,雨下务,务意为追求。找毕生的使命,就是在雨中追求,哪怕为它而死,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泽,雪一下就是半壁江山,这场雨,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当你看见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时,就一定要坚定地选择一个方向。你要相信,迷雾背后,是连绵的秋色和万顷阳光。
时间不多了,在最后的时刻,我真想告诉你…算了,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你对我的每一分好,我都记得,只可惜、只可惜……我再不能和你一起读书、一起喝酒、一起去陶然亭看枫叶了。
抄一段先辈留下的话给你,希望你明白我的心志: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动”。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先辈之言,不敢忘怀。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史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今为国事率性而死,是当吾幸!
疏梅月影,来生再念。泽,拿着枪向前走吧!你忠实的朋友热切地祝福你,等你走到迷雾散尽、天高云阔之时,就是你我重逢之时。
/
“呼…又有人来了,我没法招待你了,做决定吧。等他来,还是轮回?”
“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①。.....不等了。”
/
他最后看了看那已熄灭了的走马灯上的图案,大部分都是比这片虚无中开出的彼岸花还要红的颜色,只有几丝雪白的细线,轻描淡写地凌乱勾于其上,若不注意,根本看不清,远远望去还以为是薄薄的雾气氤氲在表面,刻意让人看不真切。
他俯下身,手指慢慢沿着这些线条掠过。
“我迷雾的背后,是雨,是一辈子都没停的雨。”
站起来,再没回头,他径直走向那道光亮的门。
“雨下须行。雨还没有停,我还得继续走。”
最后一句话,被扑面而来的白雾淹没。
“我爱你。但我就不等你了。”
-雨下须行.End
注:①出自宋玉《招魂》。淫,停留。
雨下须行·后记
——《陶然枫》终章与正式告别
文:霜
又花了三天时间,把这篇长篇番外也结束了。
《雨下须行》没有太过用力写,大多只是平淡叙事,描述了一些《陶然枫》里没有提及的细节。由于没有列题纲,信马由缰地乱写,六页稿纸有三页都是撕了重写过的。其实整篇文章下来,也不能太让我满意,只是说,可能是太喜欢自己笔下“雾”这个角色,便也喜欢这篇《雨下须行》,好像在《陶然枫》里死了的雾,又在《雨下预行》里活了一次。
产后虚脱,《陶然枫》带给我的后遗症一周未褪,这一周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听到朋友们夸赞《陶然枫》写的如何如何好时,欣喜中不免想,这篇不会就是我的巅峰了吧?我不会“江郎才尽”了吧(当然这么说很自负)?我以后不会再也写不出文章了吧?这几天一直戏笑自己是“被榨干”了,成“干尸”了,直到过了整整一周,才有了重新拿起笔圆满自己的勇气。
《陶然枫》行文是以“泽”的视角展开的,“雾”可能更多的是侧面描写。《陶然枫》里的雾,好像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纯粹到极点,不管现实如何残酷都不能左右他半分。可我细细一想,这世间哪有那么完美的人?面对黑暗的社会、面对汹涌的情涛、面对惨烈的牺牲,任何人都不能做到那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就是这种“变色”,才让一个牺牲者有血有肉、淋漓尽致起来。越平凡、越悲壮,他明明有过很多犹疑和不舍,却还是在这么多犹疑不舍中选择了舍生取义。
雨下须行,是贯穿雾一生的宗旨。“雾”,用拆字法,雨下务,务有很多意思,而我选了“追求”这个意思。雾生于一个水深火热的时代,像瓢泼而无止息的夏雨,当你身处其中时便知,有的事是不由你决定的。白茫茫连成帷幕的雨点,翻沙卷草的飙风、灰暗阴郁的乌云,都将原本清晰的道路蒙蔽。而在暴雨中还能坚持自己方向的人,真的很值得我们尊敬。
雾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仅自己找到了方向,还拉着更多的人踏上征程。
“雨下须行”,亦是雾拒绝泽的理由。泽深沉澎湃的爱,我不相信雾一点没有感受,一点没有动摇。在山河破碎之时还能携手并肩的人如此之少、抛弃自己也要护着他爱着他的人更只有泽一个。雾不是铜墙铁壁,他不可能对泽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可就像司命说的:“关于他的所有不确定都比不上你确定的那个远方”,家国之间,不可兼得。雾不是不爱,是不能爱,是来不及爱。
《雨下须行》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雾死后在阴间与守看走马灯的司命之神(我姑且叫他司命)的一场对话,断断续续,与旋转的走马灯织连起雾不为人知的一生。走马灯转过一生,转完,就彻底没有人会知道其中细节了。《雨下》的时间线大致与《陶然枫》吻合,由夏入冬,再穿插重点片段,一个故事就结束了。就像《陶然枫》里雾不知道泽为他去陶然亭看枫叶,在枫树下刻上他的名字,《雨下须行》里泽也不知道雾为他遭受同志的怀疑、为他有了迷茫无措、为他留了最后一封信,也为他、坦白了自己的心声。
一样的时间,两个人各自在为对方付出,可明明是一样的时间,还是错过。
像你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枫树种子,但没抓到,还要眼睁睁地看它飞走。
像春紫和秋蓬,明明都在同一片天涯漂泊,可一辈子都不能相见。
泽和雾,终令人唏嘘。相爱却是万事寥落的结局,一个不说,一个不承认,最后,阴阳相隔。
翻词典时,偶然翻到“革”这个字,发觉它是六十四卦之一。革,去故也,离上兑下,全是巧合。你可以说当战火烧起来时,这个国必将变革,你也可以说,当泽的爱像陶然亭旁的枫叶烧了半个山头时,他必将走上革命的道路。
你也可以说,革,去故也,泽最后埋葬了所有的旧物,和雾告别,然后开启新的征程。
而我也要和《陶然枫》,和泽和雾说再见了。
千言万语都抵不上这十多页稿纸,我只是想说,泽爱雾,但雾不知道;雾爱泽,连雾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他的信里都说了。那段引话,是林觉民的《与妻书》。雾用《与妻书》许诺来生。
可他们都不再可能知道了,知道的人,只有我,和读过他们故事的你。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相爱,只有他们俩不知道。
最后,郑重道别,同《陶然枫》、同《雨下预行》、同泽和雾,同我心心念念的那段岁月告别。前途光明、来日方长。我们,都要继续走下去。
雨下须行。现在雨停了。
也要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