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门外传来奴仆的高唱声:“侯爷驾到!”东堂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李妙善跟着谢柔几人匍匐在地行叩拜之礼。
场面恢宏,比之宫中圣人的排面毫不逊色。
谢敬仪已过耳顺之年,头戴通天冠,远望着须发皆白,皮肤干涩黝黑。近看却是精神矍铄又目光炯炯。
李妙善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心里有几分疑惑。衣制规定,通天冠只有圣人才能佩戴。
谢敬仪作为辅国大将军,不论官职多大,也是没有资格佩戴的。
嗅到一丝不寻常气息,李妙善大气不敢出,只谨慎跪在旁边角落里。
谢敬仪跟随柳氏一同进来,乐呵呵扶起跪在旁边的谢枢:“枢儿,快快起来”。
柳氏极厌恶看了眼谢枢,而当事人却恍若不闻,只低头感谢:“多谢祖父”。
谢敬仪仿佛没有看到在场几人的眉眼官司,径自走向前面太师椅上坐着,对其余人道:“起来吧”。
“多谢祖父/侯爷”。
谢家人丁稀少,此次家宴虽是一家团圆之意,可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人。
谢璜早已脱离谢家,谢冲又感染风寒。年迈的谢老太太自十多年起就一直在松落苑吃斋念佛,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自不会出席。
“都坐吧,不用拘礼”,谢敬仪坐在首位,吩咐下人开宴席。
旋即流水般的山珍海味便被仆人端进来。李妙善定睛一看,只见案桌上面各色酥酪、糕点、炙肉、粥饼应有尽有。
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
甚至还有一道金栗牛肉。要知道,大内明律规定:牛乃日常劳作之物,即使作为官员,也没有私自生杀的道理。
可如今,它却明目张胆出现在谢家家宴席上。
谢敬仪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扫过众人,问道:“老三呢?”谢冲在谢家孙辈排行第三,谢敬仪显然是在问他。
谢允忙站起身回话:“回祖父,老三前几日着了风寒,现下还卧病躺着”。
“真是岂有此理!”谢敬仪在案板上重重拍着。转眼案桌凹陷下去几寸。
他久居高位常年在外征战,身上早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更别说现在已然勃怒,吓得谢允一哆嗦,差点绊倒身后的椅子。
“身为我谢家儿孙,当一身血性驰骋疆场。建封狼居胥之伟业。怎如懦弱妇人一般三天两头就病倒?跟他那死鬼父亲一个样!”
主君谢璜作为谢敬仪独子,从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事实证明谢璜能力确实不凡。
他年纪轻轻高中榜首,且在官场上左右逢源,遇圆避方。极得圣人赏识和朝野上下同僚的称赞。
称其不愧为谢家子,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可就是这样一个令他骄傲的嫡子,却为了一个女人,还是教坊司舞女这样的贱婢身份,而抛妻弃子遁入空门。
想到这儿,他心中忍不住血气上涌。
谢敬仪中气十足的斥骂声传来,谢允已是慌得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心中也对谢冲怨恨不已。
要不是那贱种,他也不至于在堂上被祖父诘难,受这等无妄之灾。实在可恨!
老侯爷一发怒,席上谁也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柳氏看不下去站起来劝说道:
“侯爷息怒,冲儿那孩子平日也很是勤勉,常常念书到深夜。这次不过天气变化莫测,他一时不察才感染了风寒。喝几服药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谢敬仪冷哼一声,到底卸下怒火。摆摆手道:“行了,坐下吧”。
再看谢允长得鹰头雀脑,身上全无男子气概也就罢了,举止竟也如此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他心里直叹气。这嫡孙真是肥肠猪脑,真真被柳氏惯坏了。
谢家偌大的基业,难道要后继无人了吗?要不是早些年沙场上的刀剑无眼让他伤了命根子,谢敬仪恨不得再生几个儿子出来。
不过一切都是奢望罢了。
眼神落到旁边端坐着的谢枢身上。谢枢身姿挺拔,面如朗月,坐在谢允身边显得格格不入。正神情淡漠喝着手中的崧醪酒。
老侯爷的情绪才缓和下来。所幸,他还有一个争气的孙儿。
本来他一开始极看不上谢枢。因谢枢生母地位卑贱,红颜祸水也就罢了,偏偏极擅长那一手蛊惑男人的本事,把谢璜迷得团团转。
恨屋及乌,他对谢枢也喜欢不起来。
后来,谢璜离家之际曾向他嘱咐,言谢枢天分颇高。若是能好好培养日后定能成栋梁之才。
谢敬仪听完嗤之以鼻,没想到后来带谢枢去边关历练,发现他对军事领域有着极高的天赋和领悟能力。
更懂得如何先威后恩制衡下属。短短几日就令将士们对其心服口服。
若是将来大事能成,身边有这样一位继承人,他也能安心。
柳氏一介内宅妇人,对自己这位公爹也是恐惧害怕居多。眼见着谢敬仪不动筷子,她们也不敢随意妄动。
气氛霎时间安静下来。李妙善坐在柳氏旁边如坐针毡。暗道这顿饭可真磨人,要是有得选她也想像谢冲一样装病不出门。
省得坐在这里浑身不自在,还要时刻打气十二分精神。
她只想快点吃完饭好回到云山居,可又担心吃得太快离席太早,会让侯爷觉得她这个李家女没有教养。
严重还会连带着迁怒姑母。
这哪里是什么山珍海味的家宴,分明就是鸿门宴。
经此一对比,她忽然觉得刚刚跟谢枢独处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只希望老侯爷把她这个外人当成空气,就让她一人窝在角落装死人便好。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李妙善感觉前方的视线久久落在自己头上。随后便传来谢敬仪的声音,指着她问:“想必你就是李家丫头吧”。
李妙善头皮一紧,只能捏着袖子站起来,小心翼翼道:“回侯爷,小女正是李氏妙善”。
从谢枢方向看,小姑娘脸都快埋到胸口,只能看到乌缎般秀发的头顶。他心情愉悦哼声:现在装鹌鹑,刚刚也不知道是谁聊得欢快。
席宴上本来就安静,他这一哼声十分突出。谢敬仪看向孙儿,霎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
捋了捋下巴的胡子,正色道:“你今年几岁了?”
“回侯爷,妙善生辰在五月端午,今年端午便十五岁”。
“那便是快及笄了”。
“正是”,柳氏知道瑶儿这孩子面对威严的长辈就会手足无措,忙在旁边解释道:
“儿媳还想着五月初五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及笄宴。毕竟小姑娘无父无母,李家那群又尽是吸血鬼。她来谢家居住,可不能受委屈”。
谢敬仪略微浑浊的眼精明转动着,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一边往前走,一边面色平静道:“及笄宴这事儿倒另说,眼下本侯心中有一妙算”。
“什么妙算?”柳氏直觉不对,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儿。
“如今圣人身子每况愈下,身边又有我们安插进去的舒妃深得帝宠。可是太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眼下圣人正准备为太子择太子妃,依本侯看妙善这孩子刚刚好”。
谢敬仪谋划此事已许久,眼下东堂众奴仆都是自己人,他毫无顾忌大方说出来。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
李妙善更甚,惊恐得整个身子发抖起来,她万万没想到不过是吃一顿家宴而已,便被稀里糊涂安排下婚事。
忙绕出桌子对着谢敬仪跪拜道:“回侯爷,小女子只不过一小官之女,如今更是父母双亡,身份低微。太子殿下风流蕴藉芝兰玉树,又是大内名正言顺的储君。”
“小女子身份与殿下有着天壤之别,因而自安卑贱不敢妄想嫁入皇家。还望侯爷收回成命”。
她从未见过什么太子殿下,不知对方是丑是美。可那都与她无关,皇家媳妇哪有这么好当?轻则要忍受底下无数妃妾的挑衅暗算,重则还会丢了性命。
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天家?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好不容易未雨绸缪准备除掉谢枢,绝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当上什么太子妃。
李妙善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希望这只是侯爷随口一说。
他再如何得势,难道能左右圣人决策,左右太子妃的人选吗?也不看看那帮御史言官们答不答应!
谢敬仪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人,嗤声道:
“你不必妄自菲薄,我说你配得上定能配得上。且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身为他的太子妃,地位自然尊贵无比。每天享受着众人敬仰、荣华富贵的生活不好吗?”
“且本侯让你嫁给太子不过是为了牵制他,我也知你一小女子能力有限,不会要求你做过分的事”。
李妙善听完谢敬仪坚决的一番话,如坠冰窟。心口处密密麻麻生疼,脑子昏沉发涨。
为何……为何人人都欺负她,把她当一个物品般随意轻贱呢?
她虽父母双亡也是个有尊严之人,断不会为了这等篡位谋逆之事而任由他们摆布。
可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是啊,她只是个飘零尘世之人,不过得姑母眷顾才暂住在东平侯府。
她前程命运如何不重要,万一侯爷因此而迁怒姑母,又当如何?
李妙善只觉万念俱灰,泪珠如滚瓜般大滴大滴落下来,湮灭在地板上。
青桐听这话也傻眼了,眼见着小姐的命运即将在宴席上被三言两语决定下来,只觉五雷轰顶。
忙在地上磕头为小姐说话:“侯爷,此事不妥,还望侯爷三思!”
“小姐自小与赵家公子青梅竹马,二人早已互通心意,侯爷您即使不当牵线搭桥的月老,也莫要当那拆散鸳鸯的恶人啊!”
一番话说得谢敬仪气血上涌,厉声怒喝:“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跟主子说话?简直无法无天!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杖责三十!”
“侯爷!”
“祖父!”
在场几人皆是惊慌失措。“侯爷,青桐只是一时失言,并非故意藐视侯爷威严,侯爷要罚就罚我吧”。
李妙善声泪俱下,“砰砰”在地板上磕头,很快额头处便红肿一片。
“祖父,瑶儿妹妹年纪还小,太子殿下比她大了足足十岁。这婚事实在不妥,还望祖父收回成命!”谢允谢柔也跪在旁边求情。
谢敬仪此时怒气已彻底迸发,疾步走过去用力踹谢允的头:
“你这蠢驴,还不快滚!真不知你这龟孙子怎么是我谢家的种,简直丢谢家人脸面!”
“我不走!此事的确是祖父行事不妥,我们不是你手下的兵将,不会对你的命令唯命是从!”
“要想让瑶儿妹妹嫁给太子,您就杀了我吧!”
“你以为本侯不敢吗?”谢敬仪咆哮。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柳氏又急又气,本想帮侄女求情的那点心思彻底湮灭。
阿瑶嫁人事小,可若是因此而让侯爷厌恶允儿,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忙跟着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侯爷,允儿刚刚浑说的,他一直对侯爷敬重有加,从未有过忤逆您的意思”。
“阿娘!”
“你闭嘴!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是吧?”柳氏气急,重重打了谢允的脸。
眼见着他面颊红肿一片,柳氏转眼又心疼不已,只能将两手搭在谢允肩膀劝道:
“允儿,祖父是长辈,你怎么能忤逆长辈呢?况且瑶儿嫁的不是旁人,而是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
“她嫁过去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子妃。这一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李妙善依旧跪在地上。即使知道姑母说此番话乃情不得已,可乍然听到还是忍不住暗自神伤。
即使姑母待她如亲子,可人人都知道。她们身上并未流着相同血脉。
她,终究不是姑母心中的第一选择。
想清楚此事,李妙善心里倒有几分松快。也是,嫁谁不是嫁?如果她成为太子妃,身份贵重无比,曾经看不起她的人也会碍于天威跪拜在她面前。
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风光无限吗?比之上一世落在谢枢手里被折磨而死好得多。
可道理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捂脸痛哭起来,眼睛落泪太多导致一阵干涩,声音也沙哑不少。
活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
此时此刻,她忽然好想阿耶阿娘。要是她们还在世,定不会舍得看女儿寄人篱下一身苦楚无处诉说吧?
在场唯独谢枢一人镇定自若,只一双冷清的眸子淡漠看着跪在不远处的小女人。脑海一片恍惚。
记忆的碎片又如昙花般闪现出来。
她那样单薄的背影,似乎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每次回来,小女人好像极其厌恶看到他。一味将脸扭到墙角处,只留下单薄的背影给他。
谢枢摇了摇头,察觉到自己已有几分薄醉。不由得皱眉,他不知道最近怎么了,脑海中总是不自主闪过二人一起的点滴。
除去李氏给他下蛊的可能性。难道……他们前世真有牵扯不尽的孽缘?
思及此处,谢枢不由得失笑。真不明白,他什么时候也信这等鬼神之说了?
看来是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