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祁斜睨着眼上下扫了圈沈徵,像是有些挑衅地问出声。
“你是····”他顿了顿,“等崔蓁?”
“崔蓁不会再出来了,你不用等了。”王祁说话间不自知地带着主人家的口吻,恍若自己与崔府已然有着密切联系。
“嗯。”沈徵并未做多反应,只是清淡地回了句,又微微侧过身,仰头看了眼伸张出高墙的杏枝。
自崔蓁与沈徵诸人日益亲近,王祈愈发看着杂流那些画学生不耐。
方才他看到沈徵一人站在崔府外,那诡异的心思便勾住他的心念,竟控制不住地想与沈徵宣示一下自己与崔家的熟络。
但沈徵全然不理的神情,他隐秘的心思里勾起了定要与他分明的念头。
“我之前听你说,与其师诸物,不如师诸心,我倒是也细细斟酌了一番,你这话确也有它的意蕴。”王祁立在原地,他说得是肯定的念头,可语气却是不以为然。
沈徵只稍稍转过身,他看了眼王祁,随后又越过他,看向崔府门邸。
“但我有一事请教,你的师诸心,究竟是哪个心?”王祁见他这般毫不理睬,心中愈发不满,急急追问道。
“恕我冒犯,但按你的想法,若要细细究竟,你来自东戎,生的应当是那草原上生蛮的心,可你又自幼入了大梁,见过我大梁风韵山水。这般计较下,请问,你从的是哪颗心?”
沈徵顿了顿,视线缓缓移至王祁脸上。
“我想,天生万物,便得一自然心,此心纯正自在,与所生天地同气同韵,例如我,父亲自幼教习我丹青,恩师教授笔墨,饮的是临邑的山水,见的是临邑的四时,我眼中见临邑,心中生临邑,这是我的从心。”
“而你呢,又生哪颗?从哪个?见哪方?”王祁语气加快。
随后他又停了下来:“何论这偌大的大梁山川河流,繁华市井,你甚至都不知道崔蓁住在崔府的哪个角落。”
“但我知道。”他带着几分不自知地洋洋自矜。
待他言毕,沈徵却也只是清清淡淡望着他,视线落在他脸上,但情绪丝毫未增。
“她睡了么?”王祁听到身前的少年启唇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王祁有些不可置信,手中的拳头暗暗握紧。
原来方才他所说诸多,沈徵不作丝毫反驳,而只问这样简短的一句话,竟如屈辱之捶,往他身上坠。
他方才的确起着一颗要与之探讨画论的心思,但此刻屈辱已然成了喷涌而出的尖刀,让他自乱阵脚。
“沈徵,你听好了,我自幼生于此处,父亲与崔家是世交,我与崔蓁十岁便相识,每逢年节,父亲便带我来崔家拜岁,即使是闭着眼睛,我都知道崔家的每个角落。”王祁自说地愈发声响,即使他语速频频,但他仍旧在留意沈徵的神色。
待这大段话结束,沈徵眉宇微动,他的衣袍也跟着风起了一角。
王祁见他有了反应,心绪便涌上难抑的兴奋,笃信自己占了上风般,他情不自禁开了口:“崔蓁与我是有婚约的。”
沈徵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子顿了须臾。
衣角被风带起的一个低低的弧度,又悄然落了下去。
王祁见势暗暗自喜,方又想继续言语。
“她睡着了吗?”他却听到他又问了一句。
立于道德至高点的情绪一瞬殆尽,只化作了酸胀的恼怒。
“她睡着了没有,和你又有何干系?”他语气直冲。
“你不知道?”少年语气仍如常,唯独尾音稍稍扬了个调。
但听在王祁耳畔,便多了几分挑衅。
“我方才在正堂上回博士今日匪徒之事,哪里顾得上崔蓁睡没睡。”王祁被这语气彻底激怒,便是一股脑把话哄啸而出。
沈徵却像是把对方所有的情绪都屏蔽于外,听毕后反之敛眉,便又不再看王祁。
“沈徵,崔蓁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你做什么这么关心她?”王祁走进几步,他的怒气被顶到高点。
“即使你画地再怎么好,博士再怎么对你另眼相看,但这也改不了你骨子里还是蛮横粗俗的东戎人事实,你的所谓从心,不过是无稽之谈。”
“而你,永远都改变不了是东戎战败送到我们大梁的质子,是求和的低贱贡品。东戎人不要你,我们大梁,更不会要你,劝你还是早日归去,莫要再起无意义之心。”
少年声线比之往日都要尖锐,甚至露出止不住的恶毒。
王祁那俊秀的五官因此刻的情绪而渐渐扭曲,全然破开那书画将养的清润气。
“你给老子放屁。”深蓝寂静处被一声怒骂破开。
那是少女骂骂咧咧的声音。
接而一个石头正巧砸到王祁的胸口,王祁吃力一痛,气愤仰头去看石头来的方向。
沈徵本遥遥盯着月色一隅,此刻也怔神抬头去看那杏树。
参差枝叶间,冒出一个脑袋,唯独一支翠色朱钗反光,向沈徵暴露了来人的身份。
“晦气,竟然没砸中。”崔蓁恼恨地低骂了一句。
见王祁有些愕然盯着她,也不管黑暗中能不能看清她的神情,她用力地对着王祁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砸的就是你这龟孙。”
王祁似彻底被这接二连三的谩骂惊到,嘴张了半晌讲了“我”“你”几个字囫囵着,也没说出完整的话。
“我看你才低贱,你若不仗着你王家出身,仗着一个会投胎的技能,你又能比多少人牛逼,看不起谁呢你?”少女还在输出。
“要说身份是吧,好,咱们也掰扯掰扯身份。我们阿徵性格好,样貌好,画画也比你画得好,身份又是草原小王子,连官家娘娘都喜欢地不得了,最最重要的是人还谦虚,不和傻逼论短长,多么优秀的品质,他骄傲了吗?他和你炫耀了吗?反倒是你,你小嘴叭叭地挺起劲啊。”
嘎吱一声,少女说到起劲处,指尖一用力,愤愤折了小段树枝,对着王祁又一扔。
但力没用尽,只轻飘飘落在王祁衣角处。
“崔蓁,你!”王祁被少女的连环攻击,丝毫插不进一句话,只有指着树枝上的少女,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别仗着我们阿徵话少就欺负他,以后你再说一句阿徵不是,我见你一次骂一次。”崔蓁又补上话。
王祁指着崔蓁,气的胸口起伏,整个人似要冒烟爆炸般。
最后径直转过身,三两步扯过侍从牵着的马匹,跨了好几次才踩准了脚镫。
待王祁消失在路尽,崔蓁这才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眉。
低头去看沈徵。
“阿徵,以后遇到这样的人,就骂回去,谁还看不起谁了?”
崔蓁见沈徵盯着她不语,她有些担忧,难道是王祁说话说得过于难听,他还在难过?
照着沈徵性格,倒也的确是会把心思闷在心里。
“脸还疼吗?”少年声线与被崔蓁扒拉枝叶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同,落进崔蓁的耳朵里。
“啊?”倒是崔蓁愣了愣,手不自知地抚上自己的脸。
不知是墙檐下的少年声音过于温和,方才淡下的情绪被彻底开闸,决堤的委屈不断泛滥。
不只脸上疼,好像手里也疼,脚上也疼。
她瘪了瘪嘴,猜测此刻树枝掩映了她的情绪,下面的沈徵大抵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疼。”声线里满是委屈,她趴得又高了些,把身体大半露了出去。
这句话她说给沈徵听,她也想让沈徵看清她的表情。
“青宜膏,擦了就不疼了。”沈徵抬手,踮起脚递来那青瓷瓶子。
那是崔蓁很熟悉的瓶子,上次沈徵替他擦手也用的这个。
她伸出手去够。
沈徵手里一空,再看时少女已握在掌心,他的心里也微微一松。
方才他还觉得那杏枝过于遥远,现在却发现,只需稍稍踮脚便可触到。
“我方才啊,本来是要睡了,但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就想让青夕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青夕路过这里说听到你与王祁说话的声音,我心想不对,就赶紧跑出来,不过我那老爹吩咐下去不准我出门,我就只能爬墙。”少女身子勾着墙边瓦,有些吃力地说道。
“我就知道阿徵你仗义,定是担心我呢,我没事,你也早些回去吧,阿徵你生的好看,要是被那群贼人看到了,把你抓走了可怎么办。”少女挥了挥手。
“他们只抓姑娘。”沈徵唇角不自知地翘起。
“男孩子,晚上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啊。”崔蓁严肃地教育道。
“好。”沈徵似是习惯了偶尔崔蓁的一些异于常人的言语,点点头。
“你先下去,我就走。”
“还是我看看你走吧,不然我不安心。”崔蓁抿唇道。
“你先走。”沈徵言语笃定。
崔蓁知晓沈徵的性子,他虽看着温和,但骨子里却是极其固执。
她便也顺了他。
“那我先下去咯。”她伸脚去勾一侧的枝干。
发额上的翠色朱钗到了月色照耀处,像是山风里的雾岚。
他手指触了触那一直握在掌心的钗子,冰凉的珠花已经被掌心焐热。
“等等。”
少女听到呼唤,又冒出了头。
“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等他说话。
“没···没事,小心。”沈徵抿了抿唇,只半结巴地说了这句话。
“好。”崔蓁眉眼一弯,冒出的脑袋便又消失在树影间。
掌心的朱钗好像愈发烫手,但他偏握在手里不愿松开。
“哦对了。”树影间忽而又冒出了方才消失的脑袋。
沈徵慌忙抬头应答。
少女趴在枝干间,一手撑着树枝,努力够着冒出头。
“这儿的杏树太高了,我跳不下来,我那个院子离后门近,那里也有一株杏树,我已经考察过了,可以轻轻松松跳下去。以后若是阿徵你想找我了,但我又出不来,就去那里等我!”
少女说完便瞬息不见了身影。
少年甚至来不及答应,身体微微前倾做了一个微弱的反应。
但他也不管究竟有没有人看到,暗自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件事。
少年的身影被月影扯地狭长,与移了位置的杏枝影子并在一处,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
暴躁小崔再次上线:有些人就是欠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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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