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跳了一下,书页上的墨字似也跟着闪烁。
继而“劈拉”一声,灯花的脆响彻底扰了崔成的心绪。
他把那些书籍一推,身体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主君。”跟着的侍从走进一揖。
“大娘子睡了么?”他声音有些疲惫。
“回主君,大娘子说要陪着二姑娘一起睡,今日就不回房了。我方才瞧见二姑娘房里的灯已经熄了。”那侍从回答道。
崔成听毕,脚步走到那门槛处,一只脚要落出去,又收了回来。
回过身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对着那侍从缓缓道:“拿盏防风灯来,我去趟松烟榭。”
崔成定了念头,身后的侍从也跟着递上件靛青披风,只堪堪搭住了半个肩,崔成已然踏出了院门。
“这儿的草怎么这么高了?”绕过矮渠时,狭窄的小道草木半高,时不时擦过他的衣衫,他皱眉问道。
“回主君,这条路上草木一向如此,自春日起便生地猛烈,一直到冬日里才会落尽。”身前打着灯笼的侍从微侧过身回。
“这么多草,夏日里多招虫,也没人来清理清理吗?”崔成不满。
身前的侍从把灯笼提地高些,避开草木:“因向来如此,府里便以为这处是特意生成这样。”
“谁说的,”崔成驳斥,“我以前····”
他顿了顿,他上一次去松烟榭是什么时候?
大抵是那日他怒气冲冲地进崔蓁院里,看到的却是崔蓁把崔苒推到在地,汤水撒了一地的情景。
但那时他也没在意这路上的草究竟生得多高,是否又有虫蚁。
冲胀的情绪自然而然让他忽视了很多东西。
那···再这之前呢?他还来过这里吗?
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过几日找人,把这里的草除一除。”他声音低沉,叮嘱道。
“是,主君。”身前的侍从一躬身。
“主君?”迎面有一小姑娘对着崔成一揖,语气里露出惊讶。
她半低着头,崔成借着半亮的灯光,才看清是崔蓁身前跟着的丫头。
他便站直拢了拢披风,手抄在衣袖里。
“你家姑娘呢?”
“回主君,姑娘方才睡下了。”小女使回道,停了停,又接上话,“可要我去叫醒姑娘?”
“不用了不用了。”崔成听到“睡下了”这三个字,心头的紧张忽而又淡去。
他身体都觉得疏松起来。
“你叫?”他盯着眼前的姑娘疑惑问道。
他知晓这是跟在崔蓁身前的,崔苒贴身女使叫绿夷,崔蓁这个,他倒是没放在心上。
只依稀记得是随着崔蓁一同从夔州过来的。
“回主君,我叫青夕。”
“哦,我知道我知道。”崔成抬手,敛了敛衣袖。
“你家姑娘,没说什么吧?”他又向前倾了倾身,小心翼翼问道。
青夕愣了几秒。
她忽而脑袋里回忆起方才姑娘刚进了屋子,眼神还呆呆愣愣的,右脸还留着五个手指印。
但眼泪噙在眼眶里,偏偏不往下坠一颗。
她小声询问了一句。
姑娘却像突然被什么点到,接而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回家·····呜呜呜呜·····回家·····不转正了,不要钱了·····回家了···妈妈···”
青夕听着心头一酸,也跟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想来姑娘定是又思念早逝的夫人。
哭了半晌,姑娘渐渐安静下来。
可因哭地过于用力,身体却还在跟着一抽一抽,但声音柔了下来:“青夕,我饿了。”
她跑出去给姑娘寻食时,路过那杏树,听到了外头那沈郎君与王郎君的声音。
她便又折回去与姑娘说。
谁知姑娘一听,竟径直一抹眼泪,怒气冲冲便往外跑。
费力爬上树干,骂了那王郎君许久,连她听着都解气。
待再回院子,姑娘便心情大好,吃了两块糕点,便安心躺下了。
但这些,自是不能与主君说明。
她便低了低头:“姑娘什么都没说,便躺下了。”
“好···好吧。”崔成前倾的身子又缩了回去,男子似有些失落。
但又好像如释重负。
“让她好好睡吧,明日先不用去上课了。”他对着青夕补充道。
“是。”青夕行礼。
男子转过身,那飘在身前的灯笼里的光也昏暗不少,只堪堪能照亮一隅角落。
脚步比来时要快上许多,不知是落荒而逃,还是遗憾而归。
与那些杂乱的野草一同,便都说不清。
*
待过了七夕,白日里时日便愈发短,夜深寒气渐重,日头却还努力留着盛头,因而寒气还未侵蚀白日。
“崔蓁,你这鸟,倒是比以前画得好了。”刘松远扫了眼崔蓁纸张上起的锦鸡草稿,如是感慨道。
“怎么,你们东厢还不允许你画绢上呢?”随即他又打趣道,“你不如转班来我们杂流吧,我们那里要求还低了些,最起码不用背那些大经。”
“我倒是想转班啊,我那老爹不允许。”崔蓁屏着气,才将那锦鸡的尾巴画了最后一笔羽毛。
她拿起墨纸,又前后左右细细观看一番。
“画院的诸多先生们都说,我若是用绢作画,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还是不浪费那玩意了。”崔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
“说真的,你们这要是有素描纸,谁比谁画得好还不一定呢。”崔蓁放下纸张,对着身旁围着的几人皱了皱鼻子。
“什么是素描纸?”夏椿好奇。
他平时少话,但耳朵却好使,总能抓住关键词。
“就是一种纸,比这个硬多了,得用铅····就一种黑黑的硬笔,就是女孩子描眉的类似那种画。”崔蓁摆摆手,胡乱解释一通。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刘松远好奇道。
“我···”崔蓁咽了口口水,“我书上看得呀,那是西域传进来的玩意,你们没见过很正常。”
她糊弄着理那些散乱的毫锥。
“我家产业遍布大梁,即使是西域的东西,我也见过不少,怎从未听过这种纸和笔?”刘松远凑近身,抓着不放。
“没听过说明你孤陋寡闻,这世上你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崔蓁微仰头道。
“行吧,你这脑袋里,凡是三分心思放在画业上,学谕也不会日日都见你都哭丧着脸了。”刘松远转过身,拿了枝笔也开始描画。
“我可听说,王祁那小子最近升官了,官家看他那幅《腊梅双禽图》大为赞赏,授了右班殿直的官职,这几日春风满面的,好不得意。”刘松远边落笔,边缓缓感慨着。
“哦。”崔蓁懒散散地应了一句。
刘松远微一蹙眉,若不是今日沈徵不在,他定要瞧瞧沈徵此刻听到这话的表情。
“右班殿直是什么大官吗?”崔蓁把笔搁下,松了松筋骨,又问。
“倒也不是什么大官,只是本朝凭画授官的画师向来少,如今出了一个,自然便是一段佳话。”
“就是花花绿绿的两只鸡,几朵花,整个画院都是这个风格,我都看厌了,要我说,远不如子生画得那些神仙好,子生,三十六神仙,你画几个了?”崔蓁侧目问。
“才至五个。”夏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你可赶紧的,早日画完,也好早日回去娶你的小娘子。”崔蓁提醒道。
夏椿也不答,歪着头继续看手里翻了一半的书册。
不过崔蓁瞟了眼,那书好像根本就没动过,仍旧是方才那一页。
“你倒也说别人,你可是正儿八经与王祁有婚约的,你要怎么办?”刘松远想逗逗崔蓁。
接而崔蓁剜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还没问你们呢,阿徵有事去,可有告诉你们他今日去哪里了?”
“你这眼里天天都是阿徵阿徵,我和子生两个大活人在你眼前,也不见你有多关心。”刘松远桃花眼眨了眨,佯装失望,微微叹了口气。
“哎,既然你提起来,那我可是要说了。”崔蓁双臂一揽,“我前几日听阿元说,他最近总能在下里村看到你,你倒是说说,你去下里村做什么?”
刘松远眼神略有躲避,方才的不羁随性都褪去,但嘴里依旧不饶人:“我自然……自然是去做我的事情。”
“罢了罢了,你总有你的理由,你倒是快说,阿徵今日去哪里了?”
“昨日博士教舟船一类,明成说想去仔细看看船只,早日里便与学谕请假,去渡口看船去了。”刘松远不卖关子,应得迅速。
“哪个渡口?”
“虹桥那吧。”刘松远道。
“那我先走了。”崔蓁站起身。
小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瞪了刘松远一眼,拿过那画好的锦鸡,小心翼翼攒在手里。
刘松远本愣了半晌,随即了然地无奈摇摇头。
“子生,你说这小崔偏不偏心?”他回头看夏椿,意欲引起共鸣。
夏椿却也难得放下书页,认认真真盯着他。
“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刘松远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身子往后缩了几步。
然后子生一字一顿地问出口。
“你最近,总去下里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