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丫头,你们出门前,我和官人是叮嘱过的,你定要照顾好你妹妹,千万不要像上元那日一样,再让苒儿走丢了,我自问这么多年,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后你妹妹回来,我的确是把心思多花在了她身上,这事自有我的不对。”秦大娘子移了几步,用娟帕拭了拭泪。
“可即使再讨厌你妹妹,也不能,不能把你妹妹一个人丢在街巷上,如今她又被歹人抓了去,这可让我们怎么办啊。”秦氏泪流不止,依靠在崔成身上泣不成声。
“崔苒被劫了?”崔蓁喃喃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若不是绿夷回来与我们说,我竟不知道你已经对你妹妹怨恨至此。”崔成安抚了几分秦氏,又对着崔蓁厉声道。
绿夷是崔苒身侧跟着的贴身女使。
崔蓁这才视线移去,见崔氏夫妇身后站着的那个翠衣女使,确实是崔苒身侧随行的贴身丫头。
绿夷此刻也清泪满面,意识到崔蓁的视线,她咬了下唇,视线停留在秦氏身上,接而迅速回转视线,对上崔蓁质问的眼神。
“是大姑娘说,与我们姑娘不熟,然后便抛下姑娘独自走了。”那女使噙着泪,语句却不含糊,在场之人皆听得分明。
崔成蹙眉,脑中因信息杂乱嗡嗡一片。
倒是身侧的青夕已然站起身,指着绿夷道:“你莫要胡说。”
“主君,我没有胡说。”绿夷扑通一声朝着崔成跪下。
把额头在青石板上重重一磕:“若是绿夷有半句谎话,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问你,‘与你不熟’这句话,你是不是与你妹妹说过?”秦氏已然从崔成身上退开,暗自拿着巾帕垂泪,崔成搂着妻子,居高临下望着崔蓁,言语里似能滴水成冰。
秋夜风过,比之夏日早褪去舒爽,带着不易察觉却又极为分明的寒意。
把崔府门前的众人的衣袍都卷起一角。
“我····”崔蓁被突如其来的风吹醒了大半,除却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她似乎找回了些思绪,“我确实说过这话。”
崔蓁这张面容,原生神情里本就自带着几分戾气,但因她穿越过来后,不同的灵魂主宰,让这张脸便生动活泼许多。
可此刻崔蓁略歪着头,冷笑一声,连那语气都露不屑,似又成了原本那个性若竹尖,扎得自己满身是血的崔蓁。
“是我说的。”秋风把四方灯吹得打了个旋,梧桐晃动成影,落下参差不齐的齿轮。
少女眼底是带着寒凉与嘲弄。
恍惚间,崔成似又忆起许多年前,他去夔州接女儿回家,那时崔蓁不过六岁,小小身影跪在亡妻的灵堂前,初初见到他,她还双眼含泪,接而视线缓缓移到跟在他身后的人。
她的眼神正如今日一般,顺时冷了下来,连同清泪都顿留在脸上,不愿落下丝毫。
她盯着他,如同看着一个什么都不相关的陌生人,却用孩童稚嫩的言语,说出了最剜心的话。
“你与这个女人,别脏了我娘的灵堂。”
这句话正如安在他心头的时时不定的碰触点,因孩童轻轻一句质问,屈辱,不安,怨恨混杂一处,最后形成极致的愤怒,似才能掩饰隐藏在心底的那点不堪。
他再也抑制不住因屈愤而浑身颤抖的身躯,手高高扬起,似要把那个孩童要全然掩埋在阴影里,她却只斜着眼抬头看他,像是在看一个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人。
记忆翻涌,孩童的面容生长成如今少女的容貌,可自那日起眉宇的戾色并不少分毫。
举起的手无法控制,仿佛是这样,他还能站在作为父亲的制高点,能证明自己被迫无奈的发泄。
那支撑尊严的巴掌却未曾如愿落下。
它被生生卡在半路,牢牢被一双手挡住。
“博士,二姑娘是女儿家,崔姑娘也是女儿家,若两位姑娘并行一处,歹人来袭,难道还要指望崔姑娘去救二姑娘吗?”
少年人言语清晰,但也不留间隙。
“现今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二姑娘,还不是指责谁的时候。”青碧色道袍的少年人挡在崔蓁身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被他彻底护在身后,挡住了风,也挡住了若有人的视线。
少年神色清明,清澈的眼睛里比之前还要多几分笃定。
大抵是醍醐灌顶,也许也是不知如何收场。
崔成像是一瞬被突然抽干了气力,方才手掌上的怨念都消失殆尽,甚至少年固住他的手腕他都觉有千金气力。
他用力抽了抽,却不能动分毫。
倒是沈徵卸了气力,退后几步,对着崔成一揖:“博士,沈徵冒犯了。”
“回来了回来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远处有不少哒哒马蹄声朝着崔府而来。
马匹嘶鸣起,有人匆匆忙忙从这厢奔了过去。
路过沈徵,路过崔蓁,路过夏椿。
“娘亲。”少女一声软糯带着虚弱的声音从马匹上轻柔落下。
随后是秦氏的哽咽不止:“苒儿,我的苒儿,可有伤到哪里,让娘看看。”
“娘亲,我没事。”少女软了声安慰道。
接而又响起绿夷的哭声:“姑娘你没事就好,若你有事,绿夷也不活成了。”
“没事,傻丫头,你看我不好好的嘛。”
崔成敛容,对着来人一揖:“多谢柳公救下小女,崔成实在无以为报。”
那官员回之一礼:“倒也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王家七郎出手果断,才使得崔姑娘无恙。”
“柳叔父过奖了。”把崔苒从马上扶下来的王祁对着众人一揖,“二妹妹无事,便是最好不过。”
接而又是熙熙攘攘的拜别,感谢,寒暄等客套语气。
四方灯缓缓也安静下来,里面的灯火跳跃几分,连同带着渐渐消散的人语,也安静下来。
“崔蓁。”夏椿小声唤了一声。
崔蓁仍旧躲在沈徵身后,被虚长而又瘦弱的月色烟岚衬得不似真实。
崔蓁未应。
“崔蓁。”沈徵微侧过头来,就着月岚柔声唤了一句。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少年捻了捻手指想作那日少女安慰他时同样的姿势,但最后还是未举起来。
崔蓁素来多话,即使安静也静不了多久,如今这般迟迟不语,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姑娘。”青夕也跟着唤了一声。
崔蓁突然如梦大醒般,微微抬头,茫然扫了眼众人。
接而唇角一弯:“啊,我走神呢。”
一如往日的模样。
“有些困了。”她笑了笑,“青夕,我想睡觉了。”
沈徵衣袖微动,大概是晚了一步,未能固住那豆青色的衣角。
她头也不回地路过四方灯,转而被崔府吞噬殆尽。
夜风露重,清辉散尽。
衣角起的波澜愈发明显,即连人影也外朝着写着“崔”字的四方灯外,一丝一毫也落不进去。
夏椿先开了口:“明成,我们也回去吧。”
沈徵目光还停在那府邸不知哪个方向,看不清轮廓,但他却好像是分明瞧着什么似的。
“你先回去吧。”他应了声。
夏椿望了眼崔府,又看了眼沈徵。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劝不动他的。
沈徵是生于悬崖的青竹,生在嶙峋石缝里不动,可眼神里的却是来自春日草原的无限柔意。
“好吧。”夏椿默了默,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沈徵。
见他已然行至崔府墙檐下,那厢上头,正伸出一杆杏枝,叶落了一半,因而显得突兀地像是从里面伸展而出的情绪。
他站在那杏子树下,也笼在那影子里。
如同被勾到了什么相似的回忆,夏椿身子微僵,便又毅然决然地回头,仿佛那处的月光过于烫人,而只想迅速逃离。
少年人的心是溢于烟雨的水波,就着月色呢喃,轻覆了便露色于眉宇。
他抬头望了眼伸张而出的杏树,试着抬手去碰,但到半路,却又松了下来,少年轻叹了口气。
那杏树看着很近,但他却好像够不到。
崔府门口又有人语。
窸窣杂碎的脚步声落在石街上,然后有等得不耐的马匹打了个憨鸣。
寂静便又缓缓散开。
“沈徵,你还在这?”沈徵抬头,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