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应付又是一回事。
今日的她,自己已是身心俱疲,又哪有多余的心力去慰藉他的心思,当下也不过想尽力敷衍罢了。
她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东家,他参加殿试,我不过出于人情世故才让人送的礼罢了,毕竟若是东家得势了,与我也是有利的,更何况,东家开心了,给我减免些房屋费用也是极好的。大人何必多忧虑。”
“若论势,他岂能比得上爷?有爷给你撑腰,你又何必在意别人,更何况那区区银钱?只怕是别有所图吧?”
白循显然是不信的,但颜执编出这些话已耗费她所有力气,不料他居然如此吹毛求疵,眼见敷衍不过,更是没了耐心,皱眉甩脸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将军若非要这样给我定罪,我亦无可奈何。”
说罢便甩袖去了里间。
白循当下心里有些后悔,两人这几日气氛紧张,连府中的下人都可察觉,晾了她两日,于她并无不同,说不定对她来说反倒是更松快了,独留自己心中各种烦忧,一边思忖着她要如何做,自己才能给她几分好脸,一边又恼怒她居然毫无动作。
好不容易今日她给欧阳桢送物件,被自己知晓了,他一时又喜又怒,喜的是这刚好是一个台阶,让他说服自己,主动去寻她是为了质问她,自己并非主动服软。
怒的不必多说,自然是因为那欧阳桢,她既已跟了他就应当安于内宅,好好服侍他,他已然宽宏大量,给她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机会,她倒好,得寸进尺,居然还敢与欧阳桢有往来,当他是死的不成。
可今日一进屋,她温柔上前,含笑问好,又是要为他宽衣解带,他心上有些松软,但总归气愤占了上风,质问的话一出口,便不可收拾,如今倒好,难得她主动服软伏低做小侍候自己,自己却把人惹怒了,两人关系一下又回到冰点,甚至可能还差不如从前。
白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内心的怒意,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感觉自己五内不再如火烤般炙热才缓缓走进里间。
颜执倚靠在塌上,拿着本话本子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抬眼一看,正是扰得自己无限烦忧之人,心中更是心烦意乱,将脸别开,不去看他。
她这番作态在白循眼中却像小女儿家被惹怒等待人来哄时一般,从前在家,白玉兰也是这般和他使小性子,他并不陌生,也知道该如何哄得女孩子欢喜,只是从前的他向来都是勉强耐着性子去哄的白玉兰,如今换成了她,他反倒觉得有些新鲜。
他缓缓在她身旁坐下,语气缓和:“不过说了你两句,哪来这般大的气,你明知我不喜欧阳桢,他是太子一党的人,太子向来与我不和,你还非要和他来往,若是换成旁人,和太子身边人交好,还敢对我甩脸子,早不知道被爷磋磨多少回了,也就是你,还得爷上赶着哄你。”
颜执虽然烦他,对他所说的内容却是十分好奇,她扭头看向他,语气认真:“你是说,欧阳桢是太子的人?”
“怎么?你难道不知?”
白循看她神色疑惑不似作假,倒像是真不明白欧阳桢和太子之间的过往,见她感兴趣,倒也愿意多说几句,知晓了他和太子之间的对立,以后也能主动远离太子一党,最重要的是,远离欧阳桢。
颜执认真听着他娓娓道来,从欧阳桢如何和太子相识,又是如何结下过节,太子对他又是何等恩宠爱重等等。
颜执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忍不住打断他:“你不是说太子一开始并不喜欧阳桢,可我那日见太子对他的态度极好,你们也都说他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太子殿下对他的态度为何有如此大的转变?”
“关于这点,京中众人也是众说纷悦,有人说太子本就是爱材之人,之前不过是因为他不肯效忠所以才对他多有磨难,也有人说,他主动向太子服软献媚,才讨得太子原谅。”
还有最后一点,白循并没有说道,其实大家猜测最多的是,这欧阳桢容貌俊秀,男生女相,居然凭借着一副好皮囊邀宠,当了太子殿下的男宠,入幕之宾。
这个说法原本是他最嗤之以鼻的,可那日在颜坊门前亲眼所见,太子殿下对欧阳桢的确是态度暧昧,言语亲近,远超一般男子之间的交往,反观欧阳桢倒是态度冷淡,或许与传闻有些许不符,但太子的心思昭然若揭,显然不是把他当成普通的门客一般对待。
颜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知道白循所说的应当都不对,她脸色微白,心下惶惶,按那日太子殿下看欧阳桢的眼神,和白循从前在府里盯着她的眼神别无二致,他们俩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也都无从知晓,他们盯着猎物时那炙热的,势在必得的目光是有多骇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太子殿下怕是早就知道了欧阳桢的真实身份,而他态度上的转变,很有可能就是从知晓的这一刻开始的。
那欧阳桢呢?
他知不知道太子殿下对他的那些心思呢?
她的眉头愈发紧皱,几乎形成了一个“川”字。
见她望着桌案出神,似思索什么十分困难的事情。
窗外的月光莹莹洒下,落在她洁白的寝衣上,为她沐浴了一层冷意。
鬓边几缕碎发随着晚风轻拂,鼻梁直挺,嘴唇红润,娇艳欲滴,因为出神而微微张开,引人采撷。
白循捏着她的下巴,指尖稍微用力,将她的脸扭向自己,沉声道:“好了,不许再闹脾气了,以后也离太子党的人远些,明白么?”
颜执被他的动作牵扯回神,拍掉捏住她下巴的手,有些无语道:“我才没有闹脾气。”
“好好好,你没有闹脾气,都是我不好,这样消气了?”
看他那敷衍的模样,颜执也懒得解释,只怕再解释下去只会越描越黑。
两人的气氛渐渐缓和,白循便唤人进来伺候。
下人们先是奉上果子点心,又端上牛乳和甜汤,最后还端上了棋盘。
颜执看着正在认真布棋盘的白循,手中的糕点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很是疑惑地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白循也是一脸疑惑的看着她,眼神似乎还带着些鄙夷和自我怀疑,一边想着这姑娘怕不是有点傻?一边又怀疑自己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傻姑娘?
可看她吃那些糕点,两颊吃的微微鼓起,瞪圆了眼看着自己的样子,那般娇憨可爱,又觉得自己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遂又很耐心地解释道:“拿棋盘自然是要下棋,不然还能做什么?”
颜执看着一旁已经退下,还细心把门关门,独留自己和白循两人在屋里,心中很是懵然:“你不会是要和我下棋吧?”
白循听她的口气,以为她不愿和自己下棋,微微眯着眼,语气中包含威胁之意:“长夜漫漫,总要寻些乐子打发时间,你若是不想下棋,我们也可以找些别的事做。”
说罢,便拉着她手,将她拉近自己,手指拂过她唇边的糕点碎屑,放在自己的嘴里轻啄。
“很甜。”
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眼见他放下手就要压下身子稳下来,颜执连忙推拒,将头扭开,结结巴巴道:“下棋,下棋好呀,我最喜欢下棋了。”
白循倒也不是真的那般禽兽,当下便要按着她行那事,不过吓唬吓唬她,看她眼眸躲闪,双颊绯红,倒是有趣的紧。
松开了手,认真地布置好棋盘,将白子放到她那边,自己执黑子。
既已开局,却见颜执呆呆地看着棋盘发愣,白循不解,但还是伸手拿过一枚白子,放在她濡湿的手心。
“你先行?”
颜执摇摇头,又很快反应过来拼命点头。
白循倒是无所谓,抬手示意她请便。
手中的棋子仿佛有了千金重,明明是质上好的白玉制成的棋子,触手温凉,颜执捏在手里,却硬生生出了一手心的汗,她看白循一副笃定的模样,有些尴尬的笑道:“将军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从前在府里,见你和小丫鬟们一起下棋来着。”白循漫不经心地回答,将两人都拉入那时在白府的回忆中。
分明不过月余前,却恍若隔世,那时她虽然每日起早贪黑,辛苦劳作,但辛夷院气氛极好,白玉兰本就是爱玩的性子,对下人们管教也不十分严格,闲来无事,小丫鬟们便常常聚在一起玩些翻花绳的游戏。
那日,她和白玉兰借了一盘棋,教小丫鬟们下起了五子棋,小丫鬟们大多觉得琴棋书画乃是白玉兰这种世家贵女才能学会的,又想到素日白玉兰上棋艺课都是各种能推则推,定当是乏味得紧,本不想玩,还是拗不过颜执的劝说,勉强下了一局。
一局罢,对弈的丫鬟明明输了,却还是高兴的紧,这五子棋不仅规则简单好上手,也十分有趣,更重要的是,她们原先觉得高高在上的,遥不可及的琴棋书画,有朝一日居然以这种形式得以游戏,一时间小丫鬟们都跃跃欲试。
颜执作为五子棋老手,对弈她们这些新手小白,自然是战无不胜。小丫鬟们不依不挠,撒着娇要她让一两颗字,颜执不肯,便追着她缠着她。
几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绕着玉兰树跑着,闹着,嬉笑着,笑声传的远了,居然传到了白循的耳中。
他看着颜执在玉兰树下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着,在花瓣飞舞中得意洋洋的俏皮模样,和素日在武安院为他束发时简直判若两人,那些得体客套的笑容,虽然触手可及,却远不及这只可远观的,不敢靠近,如镜花水月般,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灿烂笑意。
那些快意的时光恍如隔世,颜执回了神,下意识地落了子。
很快,她便后悔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都说落子无悔,可现在她倒真想无耻一回,也不想看到白循那仿佛看痴傻一般的眼光。
怎么会有人第一颗棋子落在棋盘的正中央呢?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几乎要埋在棋盘里去。
白循虽有些意外,但到底没说什么,神态自若地下了起来。
颜执对围棋只懂得基本的规则,还得益于在现代玩过的一些围棋游戏,但在实际博弈中毫无战术可言,很快便被白循杀的片甲不留。
白循一开始以为她棋艺或许说不上有多精妙,但勉力也能和自己一战,见她落子中央,也只觉得是她的战术不同于一般人,直到场上几乎全是黑棋,他这才认清一个事实,她确实是棋艺不精,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叹了口气,他随手丢下手中的几颗白子,起身下榻,颜执看他似乎是向着床榻的方向而去,吓得连忙拉着他的衣袖。
“将军!”
白循回眸,静候她的佳音。
“我虽然围棋的棋艺不精,但是我有一种独特的规则,将军定然没有玩过,将军可愿一试?”
颜执小心翼翼地恳求着,生怕他不同意。
“罢了......”
白循正准备拒绝,却又被颜执打断:“在此间,我敢说绝无败绩,只怕将军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罢,她负手而立,很是骄傲,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她这幅洋洋得意的模样,让白循有了一瞬间的恍惚,等他反应过来以后,人已经被拉着坐在她对面了。
听完颜执介绍规则后,他皱眉:“就这样?”
颜执点头:“就这样。”
见他面带不屑,她俩忙补充:“将军你别看这规则简单,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越是简单的规则,越是有其奥妙之处。”
半刻钟后,白循放下手中的黑子,抚了抚衣袖,索然无味道:“你输了。”
颜执颓丧地垂着头,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玩五子棋居然能输给一个古代人,她自暴自弃道:“是是是,我输了,将军最是厉害,将军想要如何便如何吧。”
“你想救金锁儿吗?”
触不及防的,这个在两人心中千回百转,却仿佛较劲一般,始终没人主动提出的问题,白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脱口而出。
颜执下意识地抬头,已经在嘴边的“想”,张了张口,却还是咽了下去。
她直起身,正视他,将问题抛了回去:“将军想我救她吗?”
一时间,两人方才轻松愉悦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