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上众宫女一起晚饭的时候,红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眼光却隔一会儿就去瞟坐在另一头的牡丹和风影。见她两好似并没往自己这里看,又埋头和往常一样吃饭,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消失掉两个不重要的二等宫女算什么?徐总管自会帮我摆平。不过都是下人罢了。就说是意外而死,想来娘娘也没心思追究。叫你坏我好事,这下可是你自找的。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今天晚上,你们便会毒发睡死在自己床上!她心中切切地想道。
深夜来临。月华披散在树梢上,四面虫声唧唧。透过窗缝吹来的风漫过一片凉意。梅淳熙紧了紧被子,面上一副安然熟睡的模样,耳朵却是警觉如山林中的猎犬。
风影睡在她旁边,她们彼此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声。再寻常不过的呼吸声,却仿佛早已成了一种默契的暗号,相互提示、警醒和安顿着。
子夜风号。
披着黑斗篷的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啪。”
淳熙看似无意地翻了个身,一只手随着她翻身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下落在旁边红日的背上。
什么东西打到我了?正睡得香呢!红日一惊而醒,正想骂人,却一下子看见窗口过去一个人影。一看背影顿时惊住,这可不是那个可恶的芍药吗?!她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好啊,这回我可逮着你了!等我去娘娘面前告发你,你就完啦!
她一面想着一面激动而哆嗦着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就跟了出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半夜溜出宫女房。黑夜中的月色投下诡异的光晕,诡异的安静中自己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大,她加快了步伐,跑着跟上前面那个人影,心跳欲出。
可是忽然一下,那人影在前方消失不见了。
红日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好儿的,哪去了!?
她环顾四方,发现自己已经追到一个拐角处。回过头,把目光投向自己来时的岔路,正在努力探看着什么,没有再看到那个背影。只有一张模糊的人脸,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姐姐好啊。”一个娇弱而森冷的声音在夜里传来。
她惊叫了一声。没待那一声尖叫发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已经染得鲜红。身体碎裂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快如闪电又无比陌生。她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胸口的血液在暗夜里喷出的一瞬,就倒了下去。
小宫女冷嗤了一声。迅速地蹲下身,再次检查。确定她已死透了,才不动声色地从此处消失。
风影这时在榻上睁开了眼睛。
月光正投照在她眼皮上,亮得很。她看着梅淳熙的睡颜,就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淳熙在被子底下将手掌摊开。风影便伸出食指,在她掌心写字。她写完后,也摊开自己的掌心让对方写。
——结束了。
——还没有。
——她已经死了。
——应急之策而已,她们迟早会发现。其实若非她要毒死你我二人,我原是有别的办法的。
——她死是活该,你还说什么?
——好的。下面,我们要让她彻底暴露。
——怎么个法?
风影心道此人想事儿总先于自己,因每每只有她向她询问的份儿。
——睡觉。
梅淳熙写下这两个字,手就缩回被子里去了,并且翻了个身。
翌日早晨,二皇子孟时谦来锦祥宫看望他母亲。
这天下着小雨。穿红着绿的丫鬟三三两两地在庭院里做着自己手头的活儿,如往常一般。他从游廊上穿过的时候,目光却忽然在众丫头中锁住了一个青黛色的倩影。那个影子没有撑伞,微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那身段既窈窕,又婀娜。
每次来锦祥宫,并非全出于自愿。他与祥妃之间,暗地里从来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祥妃指望他能斗垮太子,荣登大宝,让自己母家自此飞黄腾达高枕无忧。而二皇子也会利用她在父皇面前的宠爱。两人之间,面上一副母慈子孝之相,彼此心照不宣。
可这一次,却叫他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一时竟有些高兴。
他撑着伞,朝那个姑娘的背影走去,一路使着眼色叫左右僮仆都让道避开。如此,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周遭格外静谧,只听得见雨点淅沥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妹妹。”话一出口,他竟是这样叫道。
青色的影子凉凉一颤,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不由更添了几分期待。
“谁?”声音竟也是那样好听。她回过头来了,一刹那间,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一张绝美的脸慢慢转过来,在他眼前呈现,像一幅工笔细慢勾勒出的仙女图。孟时谦呆了,身子已酥掉半边。手心一松,那把伞掉在了地上。伞把朝天,流苏倒挂,飘到不远处的地方。沿着瓦楞滴下的珍珠似的雨滴,很快在伞骨中央积聚起晶莹的雨水。
“我是……”他有些着急地想要开口,话到嘴边,竟又说不下去了。要说自己是二皇子殿下吗?太唐突了!怎么可以让美人见自己第一面就下跪呢!?“你是谁?”于是他问道。
“二皇子殿下觉得奴婢是谁?”对方竟是一语道出他的身份了。孟时谦一惊,又见她盈盈一拜道:“失礼了。回殿下,奴婢牡丹,是锦祥宫中的丫鬟。”
“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诶?要走吗?你、你等等……”他有些着急,叫住她,却又不知要以怎样的理由,一时口不择言道:“奇怪,以前明明没见过你,怎么第一次见就觉得很面熟呢?你是新来的吗?难道我们以前见过?”
淳熙听了这话心里一咯噔。十岁那年他们确实见过。她现在还记得他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手,也是叫她“小妹妹”。莫非他看出什么来了?可如今已过了多年,照理他该不会想到当年那个被人欺负的九公主头上去。
“奴婢不曾见过殿下,奴婢是娘娘宫里的人,从来都是的。”说着,倾慕又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我……”这句话已然激起他内心的波澜。还在思考要说什么,她却又是微微拜了一拜,转身进了屋子。
孟时谦不由捶胸顿足。他走过去,将刚才掉落的伞重新捡起来,心中有些恼恨,方才一见这美人,竟把往日那身为皇子的威严气度都抛了去,荒唐啊。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绝色美人,怎么可以当一个下人呢?这怎么可以呢!?下人,不该这么美的!荒唐,荒唐!
就算不能给自己收了,也该让他将她进献给父皇,博取欢心。对!这美人在关键时候定可派上用场!而且!她又在母亲宫中,一切条件不都是水到渠成?
唉……献给父皇吗?可惜、可惜呀!
倒不如,如果自己先将她收了,再寻个机会让父皇看见她,到时就是自己忍痛割爱,岂非更大的孝心?这样一来,不仅自己可以率先享用,父皇也会更为感动。
他想到这里,忽然在雨幕中立住了。
他自认阅女无数,对她这般的却是头一回见。如此绝美的姑娘,他不该用这样该死的念头玷污了。啊……不行!一点点,一丁点儿都不行啊!
……可是!等他坐上那个位置,还愁有得不到的东西么!?
荒唐啊,荒唐。
普天之下,皆是荒唐!他飞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到了空中。石子发出“咻——”的一声,好像被他踢得嗷嗷乱叫。
“殿下来了。”芍药对门口的小侍女吩咐道:“你快进去通报一声。”
小侍女应了,芍药提起裙子往廊下走来。与孟时谦打过招呼后,便往另一个方向过去。
方才一幕她全都看在眼里。
昨夜一宿惊心动魄。芍药借口去与主子拿月俸,与那小宫女在约定的位置见了面。两人在一处地下机关室内,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芍药以手掩鼻,仔细检查红日的尸体。
一切皆如所料:红日死了,那徐总管唯恐避之不及,更别提旁的。处置一个小宫女的权力她芍药还是有的。叫这货知道了她的秘密!
“叫姐姐来,确是有要事相禀。闻闻这个地方。”小宫女掩鼻,用手指向红日腰上的一处。
芍药依言闻了闻,却摇头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从来就对气味敏感。”小宫女皱眉说:“她昨晚刚死。这一处地方的气味,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
芍药一念之间便有了计较,不由心中一凉,“你莫非是怀疑,偷听的另有其人?!”
小宫女极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地点了点头。“姐姐可知道,这些二等宫女中,有谁最喜欢用茉莉香的吗?”
“茉莉香?”芍药思量许久,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昨晚杀死的这个人,用的不是茉莉香。而当晚被杀的宫女,刺死她的金钗上应当是茉莉香。这对不上号,我们杀错人了。我们要杀的人十分狡诈。”
“如此说来,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了。一击不中,可怎么办?”
小宫女叹了口气,“姐姐也莫要灰心。就算那人狗急跳墙了告到娘娘跟前去,娘娘毕竟深信姐姐,不会听那人一面之词!”
“你说的也是,但是若要去娘娘面前告发,何必等到今天?现在,我们需要让她就以为我们认定了红日正是那偷听的人,切不能再打草惊蛇了。”芍药对她勾了勾手指,小宫女便附耳过来。
片刻后,她道:“都是为了主子,妹妹记下了。”
“看上去,姐姐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芍药转过身,目光有些散乱。“应该就是那个牡丹。我早就该看出来,这个丫头不简单。上次的办法既被她识破,这一次万不能再失手了!”
“等等……”小宫女忽然说,“要不要将她是谁告诉皇后娘娘?叫娘娘收拾了这蹄子,岂不是比我们容易太多了!?”
芍药带着戏谑的语气道:“若真能这样我何必自己折腾?你以为咱们在她眼里很重要吗?棋子暴露了身份,就该死,没有主子去救一颗棋子的道理。她没有抽手对付咱们,已经是她的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