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芍药便当着众丫鬟的面,以“牡丹”的活儿做得好为由,邀请她去来望酒楼吃饭。
这在别的丫鬟看来真是天大的好事!可芍药只打算请牡丹一个人。
淳熙看上去不能拒绝,于是只得随她去了。芍药从未想到她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两人一路各怀心事,面上热乎一套,心里嘀咕着另一套。
然而芍药并未考虑到的是,二皇子今日与祥妃一起从上午待到现在还未离开。这些个时辰内,他们又在说些什么?
锦祥宫主殿的布置,处处都很好看精致。孟时谦此时正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吃着母亲这儿的金丝芸豆卷。
祥妃倒是有些欢喜儿子今日陪自己待这么长时间。可同他说话罢,说着说着,便开始嫌弃他了。
这儿子动了春心,竟开始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自己手下的一个宫女来,唾沫横飞地讲了一个多时辰。末了还来一句,他方才讲的其实全都是废话,它们不及描述她千分之一的美貌。
祥妃终于打断他道:“叫你父皇知道了,该对你失望!若想向我要了她去,自己把人带走就是!你一个尊贵的皇子,竟对一个下贱宫女赞美一个多时辰,太不像话!”
“母亲别生气啊。”孟时谦把敲着的那条腿放下,装模作样地说:“儿子心中有数。太过美艳之女,会碍人的!”
祥妃觉得他话中有话,“哦?”
孟时谦这时幽幽一笑,“等今后需要的时候,儿子准备把他送给父皇。这才特意来与母亲讲,希望母亲帮我看住此女。”
祥妃不置可否,“你如果真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
“来人!把那个叫牡丹的丫鬟,给本宫带过来!”
等了许久,却不见人过来。
“怎么回事?”祥妃心里正犯嘀咕,却见一个宫女面色匆匆地跑进来,跪下说道:“回娘娘,方才芍药姐姐说牡丹活儿做得好,要请她吃饭,这下子怕是已经去来望酒楼了。”
空气里有一瞬的安静。座上两位主人,都没有做声。
“你自己去把她带回来,怎样?”祥妃看了儿子一眼,又对身后的老奴道:“钱嬷嬷和你一起去。”
孟时谦这便站起来。钱嬷嬷也领了命,二人便一道出了宫,往来往酒楼而去。
今日酒楼雅间里的空气很闭塞。已上了一桌酒菜,淳熙看着对面的芍药对她笑吟吟的,正如自己脸上笑容一般。
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她心想。
你今日必死。至于你死后要怎么办,我自有办法摆平。芍药心想。
“那么,我先敬你一杯。”淳熙忽然举起面前的毒酒,芍药给吓了一跳,忙道了一声“请”,就把酒喝下去了。如此更好,你自己直接喝了,省得我劝酒。
然而她却看到对方仍保持着执杯的姿势,一动不动。
“妹妹怎么不喝啊?”
淳熙笑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平生喝酒有个习惯,必要倒满三杯,再顺次一口气饮尽。姐姐先吃我三杯酒,应该没问题吧?”说着举起第二杯酒。
她这是想灌醉我?呵,不过这你可就想错了。我别的不好,就是酒量特别好。且现在的你,已经是我瓮中之鳖。如此想着,也笑道:“有什么不行?今天这顿酒菜就是请妹妹吃的,你怎样开心都可以。”
“第三杯。”
“干!”芍药饮完第三杯。“轮到你了妹妹!”
“嗯,我要开始了。”淳熙幽幽一笑,“在喝酒前,我还想问姐姐一个问题。”
芍药心想无论你耍什么花招,反正也是逃不掉的,遂不怒反笑,“妹妹想问什么问题?洗耳恭听。”
梅淳熙这时敛起了笑容,面色认真、凝重而饱含质疑。她那双灵动聪慧的眼睛,此刻紧盯着她,双目射来两道犀利的光,像是一眼将人望到透明。
“您那位尊贵的主子,”她忽地慢慢启唇,声音里外都透着凉意,“当真值得你们两个,为他两边卧底,里外不是人吗?”
许久没有出宫。孟时谦看这宫外的景致,都感觉与以前不同了。他穿着便装,也没谁认得出来。来望酒楼他从前是很喜欢去的。这座京都内离皇宫最近的酒楼,是达官贵人们最喜应酬交朋的所在。而孟时谦,自从在这酒楼里谈崩了一桩生意,就再不喜这个地方。可如今,谁叫美人在这里?就算祥妃不说,他也是会亲自来的。
钱嬷嬷本跟着他一路无话,眼角一瞥却发现他目光呆痴,嘴角上扬,心想他对祥妃说的话往往是真假参半,说不定嘴上说着要把那丫鬟献给皇帝,内心里却早已认定是他自己的。这当然是不可以的。不妨趁此机会,探探口风。
“公子按说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钱嬷嬷边走边说笑道,“虽说皇族娶妻多半由不得自己的意,老奴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多少还是希望你能娶个如意的可心人儿。那个叫牡丹的姑娘,公子若真的喜欢,老奴或可帮公子说说情。”
孟时谦听了有些意外,故作惊喜道:“嬷嬷当真愿意帮我?”
“那是自然。”钱嬷嬷嘴里说着,心中却叫不好。二殿下当真想娶那低贱宫女不成?也好。知道了这个,她自然要想办法叫那宫女消失掉。“公子还不相信老奴吗?”
“哪有?没有的事儿!”孟时谦摇了摇骨扇,脚步愈发轻快,“我不信谁,也不会不信嬷嬷啊。不过这婚姻大事儿,不可儿戏,本公子也不是非她不可。”
说话间,孟时谦已向前走远。
“公子!等等老奴。”钱嬷嬷追上去,这才发现自己一把年纪竟是被这小兔崽子摆了一道,不由心中暗骂。
老远便闻到沿街飘散开来的饭香酒香。孟时谦大步踏进酒楼的门,将那墙上挨着的挂画看了个遍,嘴里一面自语评价,这幅画不好,那副画欠妥,云云。不觉间,就已走到一楼西侧的厨房。一个矮胖的活计正指挥两个新来的厨子做菜。厨房里水汽萦绕,一个姑娘站在案板前,熟练地搓着糯米团子。
矮胖的伙计回过头来时,看到他了。
“这位客官,请您出去,这里是厨房。”
“你们这酒楼怎么连个接待的伙计都没有?”孟时谦拿扇子敲打着掌心,“本公子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什么人?”矮胖伙计刚巧心情不好,一时道:“不吃酒就出去。我们酒楼生意红火,远近的达官贵人都常来,不缺你一个。”
“你说什么?”
钱嬷嬷这时赶上来了。“公子!您怎么跑厨房来了?这是……”
“我说,您不吃饭就出去!还要我找人撵你不成?”
还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钱嬷嬷眼见不对,正要上前劝和,却见孟时谦飞起一脚,面前的菜篮子登时被揣得飞起,菜叶在空中天女散花般飞开,落了矮胖的伙计一脸。紧接着又是一脚,重重踢翻了一个水缸,发出哐啷啷的声音,缸中的水哗啦啦流了满地。
外头吃饭的人这下都听到了动静,起身想看热闹。矮胖的伙计大怒,登时喊道:“伙计们,把这无礼之徒轰走!”
孟时谦这时溜得飞快,兔子似的。一群人追着他,他跑到转角处,忽地一个轻功,便飞到两层楼之上去了,找他的人还在一楼转个不停。
钱嬷嬷看得气急败坏,赶忙跑回去报信。
三楼只从一个雅间里传来女子的声音。他不由循声过去,不想正达目的——要找的那个丫鬟,就在里面。
他辨出了她的声音,正想推门进去,脚步却在门前停下。
“不错啊,你真是聪明。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现在知道什么都没用了。”
“斗不过你,我愿赌服输。不过总得让我死得明白吧?你这叛徒到底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主子。从最初入锦祥宫的时候到今天,我所效忠之人从未变过,何谈叛徒?”
“可对祥妃娘娘和二殿下来说,你就是叛徒!你辜负了娘娘对你的信任,也辜负了殿下对你的信任!明眼人都知道的,他们待你如此好,你这样做对得起他们吗?!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牡丹今日,便要在死前替娘娘问一句。”你假装自己是皇后的人,借皇后之力打击祥妃,又当差于锦祥宫,借祥妃之力对付皇后。可我却想不出,这背后坐收渔利之人,究竟会是谁?
这后半截话淳熙没有说出。从她说“愿赌服输”的那时候起,她就知道,孟时谦已经到了。
“对得起?你以为你算什么,有资格来指责我?”芍药觉得自己的忍耐已达极限。若不是对方如此美貌聪慧又即将死在自己手里,她可不会有这个得意与好奇的心情去与她说这些!
淳熙腾地一下站起来,语气激动而愤怒,“娘娘之前受人之冤、宫中进毒蛇莫非都是你的手笔?!你知不知道,陛下差点就失去对娘娘所有的信任!你这是要毁了整个锦祥宫!毁了我们所有人!”
芍药冷冷一笑。这些个事情,有些是她做的,有些不是她做的,不过现在也无所谓分辨呢,对方爱怎么想,就叫她怎么想好了。她敲了敲桌子道:“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呵呵,好了。我们说的够多的了。这酒你是自己喝呢,还是我叫人来灌你呢?”
“你还带了同伙?”
“那又如何?牡丹,你没有时间了。不过,我亲自灌你也无妨。”她站起来,走向她。
“住手!”门忽然被人凌空一脚揣开了。孟时谦的力气太大,整扇门轰然倒地。
“本殿竟不知道,母妃身边出了这等叛徒!”
“你这贱奴,马上与本殿回宫!”男子的力气过大,扼住了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大惊。虽然有些功夫在身,却也忽然受惊而挣脱不得,这时才知中计。对方将计就计。她为对方所设的鸿门宴,却反成了她自己的么!?
淳熙谨记师父的教诲,在外万不能叫人摸准了自己的喜好。她的喜好因时而变,因事而变。茉莉香是她现在假装喜好的,那一晚红日衣服上的香味,亦是她有意留下的。牡丹能够猜到是她,她也有办法逼她出手,而后利用二皇子孟时谦,一切的时机吻合得刚刚好。
“二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殿……公子,你来了?”淳熙露出惊讶的样子,眼角两行泪珠一下子就滴落下来了,把孟时谦挠得心痒难耐。
“好了,不哭,不哭了。”他对她说道,语气温柔如水,身在匕首之下的芍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殿下!”外头忽然有人进来。
一片黑压压的人,齐齐站在了雅间外头。
孟时谦见状高兴了,便把芍药交给了他们押解,又以她性命做威胁,逼她同伙现身。等看到最终出来的只有一个小小宫女,不由都大为意外。
孟时谦朝她脚边啐了一口,“一起带走!”
“是!”
“牡丹?”他回头一看,那姑娘却不见了。又唤了几声,依旧没影儿,只觉更为遗憾又牵念。“牡丹呢?”
于是他指派两个小厮道:“你,还有你,去找一下刚才那个青衣姑娘!”
最后,走到酒楼门口的时候,他看到那个矮胖的伙计给他跪下,叩头认罪。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草民不知是二殿下大驾,有失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你裤子湿啦!”他鄙夷地摆了摆折扇,朝他脑门上啐了一口,“不认识本殿,也该看出本殿不是一般人,你方才竟口出狂言,还令人追打本殿。最有问题的地方,应该是你这双狗眼!”
“是是是,小的狗眼,小的狗眼!”矮胖伙计说着便跪在地上开始扇自己巴掌,每扇一下,便说一句:“小的狗眼”,一下比一下用力。
“没用的。”孟时谦却是轻飘飘的一句,“本殿看不如把你的狗眼挖出来,这样以后你看人就能清明些。”
“不、不要啊!”伙计吓得面色惨白,“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呸!”一个随从啐了他一口,“要你一双狗眼,殿下算客气的了!还嚷嚷什么?你们还不动手?”
孟时谦满意地转过身,大步走开,“本殿先行一步,以免污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