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开始数数,数到九再从头开始,不知道轮了几个回合,门口的缝隙变大,但没有光投进来,客厅的小夜灯无法照到这里。
水少了一半,药多吃了一粒。
谈佑扫视了眼床头柜捻脚捻手地绕到床的另一侧,原本一动不动蜷着的人忽然抬手盖在脸上。
还没睡。
什么话都没法在此时出口,谈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呼吸。
他不太确定人能流多少眼泪,大概是涉猎的知识面还是过于狭隘,以至于看到汹涌而出的泪水漫过顾醒掩在面上的指缝时,他有些眼忙心乱,但又无法作出实质性的行动。
月光在苍白的指节上映出几点刺目的水光,谈佑回神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憋了很久的气。
他没说话也没进一步,而是又绕回去。
衬衫扣子多的好处在于可以利用纽扣与扣眼分开的时间把纠结的繁杂情绪捋顺。
坐到床边的瞬间,谈佑清晰地看见身旁的背影剧烈地打了个颤。
拖鞋落地,谈佑用一条被子将自己和顾醒束缚在同等境地。
“你他*%拉我被子干嘛?”
没有腔调,哆哆嗦嗦勉强连成一句话。
顾醒几乎挂在床边,再动一下就能整个掉地上,主动将三分之二的位置献给谈佑,但嘴上正反颠倒绝不服软:“你是猪吗占那么大地儿?”
连骂两句,声音弱得称不上有半点气势,谈佑嘴上没做回应,伸过手臂直接将人往回捞,顾醒多转了半圈,直接撞到谈佑的胸口。
不知道那只腕表有没有切换模式,但顾醒学会自己在心里数数。
快到一分钟时,那双手臂果然移开了,顾醒没动,哑声问:“谈佑,你胃还不舒服吗?还疼不疼?嘶——”
肩胛骨忽如其来的刺痛打得顾醒猝不及防,没关住冲上来的痛哼。
谈佑立即向后挪了挪,但幅度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不会碰到顾醒,也至于让苍白着脸蜷缩的人呈现出想要依靠他的状态显得尴尬。
“没有,”谈佑见人背部的疼痛似乎有所缓解才答话,他猜到顾醒提问的前因后果,脸不红不白地矢口否认,“以后少听林横睁眼说瞎话。”
“哦……”顾醒抬眼与谈佑垂下的眸刚好相迎,“那你以后如果难受能告诉……”
腹部贴上一只手轻缓地打起了圈儿,顾醒像被捂住嘴一般立即噤声。
“睡吧。”
那只手在固定的时限离开了身体,顾醒静静听着谈佑均匀的呼吸声,偷偷睁开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五官,但顾醒却能用眼睛在黑暗里清晰地描摹出谈佑的轮廓。
“好。”
保温杯重新回到顾醒的办公桌,早上谈佑亲自送过来的,为此得到了特能部副部十分的不悦外加百分百的嘲讽。
为确认谈佑不再用咖啡替代温水,顾醒连发了三条消息督促。
“谈博,别用咖啡吃药,听话——”
“谈佑,喝热水了吗?胃还难受吗?”
“我把保温杯给你送回去。”
顾醒隔十多分钟编辑一条,心里惴惴不安,就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谈佑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那么久,他见他笑得少,冷淡得多,生病难受的样子还从未见过。
但捣毁滋城异者之家计划让顾醒意外窥见了谈佑身世秘密的冰山一角。
手机震动的声音打破顾醒的回想,一行简短的话仿佛将那张向来淡漠的脸实体化到他的眼前。
“我没事,买了新的。”
“嗯嗯嗯?”
顾醒快速敲下三个字,配上个表情包发过去。信息刚发过去几秒,顾醒就收到一张手握保温杯的照片。
拍照的手法很一般,但瑕不掩瑜,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漂亮得让顾醒笑出声。
“自己买了新的,给你室友用旧的,哼哼!”
懒得控制笑得微微打颤的身体,顾醒发过去一只气得跺脚的小狐狸拟人表情包。
“难道不是因为你更喜欢旧的,我的发小?”
准备好的咆哮表情包在发送出去的瞬间被撤回,顾醒用力将制服衬衫的胸口衣料攥出狰狞的褶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打圈,唯恐黑暗将任何一个字给吞掉。
心跳漏了一拍,绝对不会数错。
我的。
顾醒的目光狠命地扣着这两个字,甚至想把它们剥离出来贴到自己的脑门上。
他可以当成谈佑在宣誓所有权吗?
蓝色殊力波在消失的一瞬重新铸成屏障,三个挺拔的身影步履矫捷地进入滋城内。
这座纵容人性丑恶的城市,在被端了老巢封闭半年后依旧没能彻底敞开怀。
雾气散了不少,但空气依旧如同高度污染,三人鼻梁上如同挂着装满多日霉菜的垃圾桶,多喘一口气就能作呕。
行动部部长余贤、神控部部长杜亦,外搭上个什么名头都没得的顾醒。
这次来滋城调查是与毒库有关,当初来卧底的几个人中死伤各有,还有个沉湎在过去复杂的情丝中走不出来,只剩下还能走动的顾醒,自然被叫上。
顾醒与两人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算是打过照面的关系,那两位牵着手恩爱挂了一脸,酸得他怀疑自己满口的牙都出现了问题。
余贤掏出三只口罩,亲手给杜亦戴好,又递给顾醒一只才自己戴上。
顾醒识趣,口罩接了,不过是随手塞进兜里,与哮喘喷雾、棒棒糖、止疼药存于一处。他爱穿兜帽衫最大的原因就是口袋不小,能当个小型百宝箱。
三人都没穿制服,但顾醒要比另外两个一本正经穿衬衫、开衫的要随意得多。帽子一扣当口罩,比现在再难闻的味道他都体验过。
当年被异者之家施以残暴手段的常人以及被压榨的异者已经被全部解救出来,有家可归的回归家庭,无家可归的被审异局止戈中心救助站登记在册,待他们重回社会后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求助。罪行重的“饕餮们”关押至异域,轻罪者视情况改过自新后以观后效。
审异局利用半年时间将异者之家的烂摊子打扫得七七八八,但还没顾得上清理这座城市让它回到本初。
滋城,如今也可以称为无人城,目前由行动部和异域派专人看守,但也不过十来个人轮番值班。
没有喧嚣与酒气,城市还差半个轮子才能回到原轨,但不影响那些本来就扎根在这里的建筑物。
毒库,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滋城成为异者之家据点前,这座城市的繁华程度仅次于当时多禧星盟邦权力中心所在地甘城,现在的玺域研究中心前身——盟邦研究所便是坐落于此,与滋城毒库在同一位置。
三人没有直接去毒库,而是先去了斗场。
斗场旁有一栋四层小楼,呈现出的怪异状态像是唯恐别人不知道它曾经是家精神病院。
小楼似乎废弃了许久,但唯独一楼的大门似是与整栋楼生于不同年代,门上的螺丝和弹簧的干劲儿依旧不减,在三人进入室内后自己关了个叮当山响。
三人携带的照明在扑鼻的腐朽空气中映出室内摆设东倒西歪的线条,在视觉上呈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破败。
唯一的直梯因为断电无法运行,只能走楼梯。每个台阶都能落下清晰的脚印,顾醒跟着两人拾级而上直接来到了四楼。
尘埃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冲,顾醒刚进来就感到气管不适,将高领打底折叠的部分摊开遮住口鼻,双手插进卫衣口袋握住哮喘喷雾时就看见走在前面的杜亦身形微顿,紧接着一阵忍耐的咳声在又冷又闷的室内响起,带着沉闷的回音。
这一阵咳嗽立即引起余贤的注意,嘘寒问暖的关心让前面的两道身影挨得更为紧密。
顾醒隔着打底将手压在唇上,勉强忍耐加重的不适感,另一手紧握住喷雾剂。
四楼也仅剩下惨败的构造,但隐约能看出整层都是由一个个单独的小房间构成。
“根据异域提供的口供得知,这家精神病院曾向当时的盟邦研究所提供过年龄小于十岁的住院患者的信息。”杜亦率先开口,伴着几声压抑的低咳。
余贤忙接过话:“从望城方面得到的消息,当地出现一种被称作‘表演者’的病毒,怀疑是有人故意投放,望城警局的猎人小组已经寻找到与此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因为涉及到异者以及当年异族投放的‘燃烬’,他们找到局里,希望我们协助调查。”他抬起手为杜亦顺背,将目光转向顾醒,“我们需要找到盟邦研究所,也就是现在的玺域研究中心犯罪的证据。”
怀疑玺域研究中心?那该先去毒库。顾醒没接话,等着余贤继续往下说。
“盟邦研究所在十几年前秘密进行了一项名为‘重启’的计划,当时所使用的实验体有一半是出自这家精神病院。”
顾醒边听余贤说边往里走:“所以,人都死了现在去哪找证据?”
三人这时已经走近最里的小间,这间与其他单间没有任何区别,一张木制单人床,再无他物。
余贤拨开门口糊着的几层蛛网给杜亦开了前路,而顾醒这次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跟着两人一同进入查看。
老旧的木板在余贤的按压下发出磨牙般的咯吱声,顾醒几乎是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立即转身逃一般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