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残阳如血。
落日熔金,在天边燃起熊熊烈火,灼烧着漫天云霞。
夕照半沉,在西山洒下一丝余晖,洒落在八方土地。
成都府内,青羊观里,八卦亭中,琴音袅袅。
亭中石桌上横着一把七弦琴,萧索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慢慢拨弦。他此刻不似往日白衫银袍,而是穿着观中道长所赠的青色道袍。他坐在亭中静静抚琴,褪去往日凛冽杀意,眉宇间很是柔和,瞧他身穿柔软青衫专注抚琴的模样,倒似个山间落拓隐士。
哺时用过素斋后,借了玉衡子道长的琴,他就坐在此弹奏,以琴静心,以乐凝神。他记事以来就是孤独的,山间静谧,师傅严厉,除了山中动物,他只有白虹剑作伴。半生挣扎于胜败,半生为了一个缥缈的目标,七情六欲皆被收敛,他的生命里不曾有爱,也不懂恨究竟为何,只是麻木的战斗,不能胜,就会败。他的生活单一而无趣,除了剑道,唯有弹琴与烧菜是他不可多得的放松时光。
萧索在弹奏古曲《长清》时,忽然一阵笛声响起,与他琴声相合,他虽有些诧异,手中未乱,继续弹奏,与笛声相合。
一曲终了,吹笛人走进八卦亭,来到他面前道:“长淸短淸二曲,取兴於雪,言其淸洁而无尘滓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志在髙古,其趣深远。萧郎好雅兴。”
她手执玉笛,一袭白色轻软道袍,正是上午在康家酒肆才见过的江雨潇。
萧索看着她手中的玉笛,眼中有一丝惊艳,却未发一言。
“这曲‘长清’我一直都弹不好,更吹不好,强行与你相合,反而破坏了你的琴意。”江雨潇把玉笛我在手中,面露伤感之色。
萧索望着江雨潇,眼眸含笑。“我弹琴多年,还从未与人合奏过,今日与江姑娘合奏《长清》,快事。”
江雨潇瞧着萧索嫣然一笑,正欲说话,突然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和萧索音律相和的气氛。
“潇潇!潇潇!”吕炎在亭外不远处大喊。
“失陪。”江雨潇和萧索告辞后向吕炎走去,“来了,别喊了!”
“不是说一起去用晚餐吗?你怎么跑这来了!”吕炎一脸怨念。
“我刚才听到了有人在弹《长清》,所以……”她们走过月洞门时,赫然瞧见闻道立在门侧后方。
闻道神情哀伤,抬手抹过脸颊。“长清拟雪,是清姨长清剑法的绝技。长清剑,也是我习武的开蒙之剑。”
吕炎见状,连忙对江雨潇道:“师姐,我先去吃饭了,你得空了赶紧过来。”说罢,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瞧着吕炎远去的人影,江雨潇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泛着着暖意。她深呼一口气对闻道说:“这支玉笛和新月玉佩是母亲唯二的遗物了,其他的都化作灰烬了。剑主既逝,长清已熔,往事难寻。”
“潇潇……”
江雨潇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我能看看清姨的玉笛吗?”
江雨潇无言地把手中玉笛递了过去。
“你都不记得了吗?虽然清姨因为受我母亲临终所托,在我八岁时送我去了少林,但每年她都会来看我,而且会带我回长安去住一段时日。我和你两位兄长也如亲兄弟般,尤其是王澈,他和我年纪一样大,脾性也投,他经常说以后也要做个游侠仗剑四方,每次都被你父亲狠狠教训。”
闻道追忆过往,眼泛泪光,长叹一声:“泓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曾是长安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你出生后,每次回长安,我都和泓陪你一起玩,他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对幼妹却是心细无比。我还记得你出生在春天,那日的雨下了一天一夜,所以清姨给你取了潇潇这个小字。你不像其他的幼童那般怕生,每次见了我都会笑……”
一滴眼泪落到江雨潇放在前襟的手背上,又一滴,又一滴,泪珠串串如雨。她不该哭的,她要时刻冷静,时刻警惕,她还有必须做的事情,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十一年了,没有多少人记得以前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人说起以前的事情。她拿出手帕拭泪,双唇紧抿,无言而立。
“你知道我的身世,当年郜国公主巫蛊之祸,萧家受到株连,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阿爷被赐死,阿娘不久后也郁郁而终。幸好清姨把尚在襁褓中的我带走,并且冒着风险收养了我,我才没有被流放。清姨是我的另一个母亲,她有难我就是拼尽性命也要相助,可是当年……”闻道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才继续道:“彼时我自顾不暇,并未关注朝中之事,连你们去了渝州都不知。后来……为时已晚。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会去找你,好好照顾你。聂隐娘虽然天下无双,可她已经没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早已出尘得道,你的痛苦需要的是抚慰,而不是超脱。”
闻道把玉笛放回江雨潇手中,“我希望你相信我,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需要什么帮助,都可以来找我。王澈他们虽然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这个兄长。”
“对不起……闻大哥……在苏州的时候我利用了你……”
闻道柔声打断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往事难追,更不必再追。”
江雨潇涩然一笑,“谢谢你,闻大哥!你和青宁用晚膳了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也有些饿了。”
“好,先去叫青宁,不过没准她等急了已经自己去吃了。”
闻道他们回到客厢所在的院子时,祝青宁正蹲在房屋窗户底下的草丛边捉蚂蚱。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齐胸裙,梳起的发髻坠下一条同色丝带,此时袖子挽起,专注地看着草丛内的动静。
闻道他们正欲上前,却见她突然向前一扑,双手扣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凑近从缝隙中看了看,随后眉开眼笑地站起身子,手中正攥着一只蚂蚱。
她回过头来瞧见闻道和江雨潇,更是喜上眉梢。
“江姐姐!”
江雨潇走上前道:“青宁,对不起,在苏州的时候我骗了你。”
“那都过去多久了,我都不记得了。现在你把我当是朋友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江雨潇有些紧张。
祝青宁拉起江雨潇的手,“那我们就是朋友啊!江姐姐,你要过意不去,等你自己的事情做完,没有后顾之忧了,你就告诉我你的真名,以你原本的身份再和我认识一次,好不好?”
江雨潇看着祝青宁感激道:“药王谷一定是个钟灵毓秀之地。”
“何以见得?”祝青宁不解。
“钟灵毓秀之地才能养出你这般的赤子之心。”
祝青宁捧着脸笑嘻嘻地说:“你还是这么会夸人,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闻道笑骂道:“人家姑娘都喜欢扑蝶,放纸鸢,偏你这小鬼就喜欢捉蚂蚱,捅马蜂窝,下河摸鱼。”
祝青宁不服气,“闻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这扑蝶和捉蚂蚱只是每个人喜好不同,怎的非要分男女?你太狭隘了!”
闻道被噎得说不出话,想来觉得祝青宁的确很有道理,只得叹道:“是我狭隘了,我再也不敢多嘴了。”
江雨潇被他们二人逗得噗嗤一笑,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院中喜鹊喳喳,风拂叶动,隐约还有道中人诵经声传来,阳光和暖,春日好景,人的心中也暖洋洋的。
“好了,好了,别贫了,吃饭去吧。”闻道对祝青宁说道。
祝青宁做了个鬼脸不满地说:“过了晚饭时间了!我都吃完了,等你们回来,我早饿晕了。还好我聪明智慧,找观中道长要了食盒,带了饭菜回来。现在应该还不算凉,你们去吃吧。”
闻道对祝青宁自夸行为很是嫌弃,江雨潇却非常捧她。
“那就谢谢青宁小医仙了,我还真的饿了。”江雨潇摸摸肚子。
祝青宁拉着江雨潇进屋坐下,打开食盒把饭菜摆了出来。
观中的饮食很是不错,江雨潇和闻道两个人不免大快朵颐一番。
“说起来,萧索竟然也住在青羊观,闻大哥之前没有见过他吗?”江雨潇边吃边问。
闻道刚饮下一口酒,“没有,我和青宁三日前才到青羊观。观内不小,我和青宁也没有在观中闲逛,他又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没碰上也不稀奇。而且在苏州的时候他就和开元宫颇为熟络,也许师门与道门有渊源,不足为奇。”
“开元宫?”江雨潇有些疑惑。
“怎么?对了,你假扮李小娘子时和他在开元宫见过面。”
江雨潇心中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异,便也没再多言。
又过了好一会,她们酒足饭饱,一顿晚餐下来,气氛更融洽了。
突然,正饮酒的闻道高声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谁来了?”祝青宁看向门口,“没有人啊!”
“是他?”江雨潇喃喃道。
“他?是谁?”不待他们回答,祝青宁已经看到门外一个青色身影轻轻落地。
“我方才想到一件事情,也许对你们有帮助。风家小娘子曾经假借进香的名头,在青羊观私会一名男子,他是无妄楼檀字辈杀手,我查过他,他的名字叫檀仲。”
“风如镜认识的那位郎君竟然是无妄楼的人!”江雨潇十分惊讶。
闻道接着问:“这位叫做檀仲的杀手有什么问题吗?”
“我刚刚才想起来,檀仲在加入无妄楼前的名字叫做于无声。”萧索继续道。
“于无声……”闻道只觉这个名字很耳熟,想了半晌突然道:“秋娘在长安时的一位恩客,也是她这么多年不肯离开风尘苦苦等待的人,就叫于无声。”
“他和秋娘的关系我不知道,我想到的是于无声的身世。他的父亲,是昔年名震西川的长空双刀于长空。”
江雨潇奇道:“于长空?我记得贞元年间的西川节度使,也就是南康郡王韦皋身边有一位功夫极高的护卫,就是这位以双刀扬名西蜀的于长空。说起来我小时候还见过他,韦皋和我父亲……也算是政治盟友,虽然后来不欢而散……”
薛涛、玉箫、于长空、檀仲,怎么都和韦皋扯上了关系?莫非,韦皋和阴鉴的下落有关?江雨潇想起薛涛小筑密道中的石像,隐约间有了一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