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郊,官道附近,一片树林苍翠欲滴,焕发盎然生机。
一家平平无奇的酒肆在官道与树林间架起,门口的酒幡高高悬挂,随风飘扬。官道上行路的人们隔着老远就能瞧见酒幡上书写的康家酒肆四个大字,少不得过去买些酒吃。
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
连少陵野老都赞不绝口的剑南烧酒对于长久奔波在路途上的人来说不只是舌尖的刺激,更是寂寞的慰藉。所以,开在路边的酒肆虽然规模不大,也无甚特别,生意倒是颇为红火,人来送往,好不热闹。
江雨潇和闻道出了暗道发现出口竟然在一处密林中。
林子葱郁,枝繁叶茂,日光遮蔽,只见树影。
他们在林中绕了几番才走了出来,瞧见不远处迎风招摇的酒幡,好像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飘来。闻道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颠了颠腰间皮囊壶,轻咳一声,“我们走了好一会了,也不知道距离浣花溪路程几何,不如去酒肆打探打探?”
“好。”江雨潇把他方才的动作看在眼里,心知他馋酒,暗自偷笑,却并未说破,面上仍是冷静沉郁的模样,让人瞧不出她的心思。
而且,附近也没有什么比这家酒肆更好的打探消息之所了。
她仍在思索暗道中的那座石像,薛涛、韦皋、玉箫,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呢?不过,阿阮她们把那面仿造阴鉴的镜子给了风如镜,风家远在蜀地又是商贾,也不该与此事扯上关系的。对事情无法把控的感觉令她恐惧,令她心慌,虽然路越往前越难行,越往前越危险,她却不可以回头。
酒肆外边围着半圈低矮的篱笆,一串串紫藤萝攀附在上,春日方早,紫藤花尚未尽数绽放,大片花骨朵中偶有几朵耐不住寂寞提前绽出浅浅淡淡的紫色,在日光照射下泛着点点银光,华彩芬芳中涌动着无边春意。
酒肆本就不大,里面还设了两间供过路人夜宿的客房,内置的桌案也不过才六张。院中倒是还有几张简易的案几,却不见遮阳蓬,临近正午太阳当头,自然不见有客人在院中。
江雨潇他们走进酒肆,这会往来行人倒是不多,屋内也只有一桌客人背对着门口饮酒。那人一袭轻薄白袍坐,他坐在桌案前,长剑放于桌案边,应是个剑客。即使放松的坐着,他仍然脊背挺直,随着扬头饮酒的动作,微微绷起的背肌透过不太宽松的白袍轻颤,与他流畅的下颔线条一般,他的身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他如果跳剑器舞一定也称得上‘一舞剑器动四方’,就像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无论是舞道还是剑道,抛开争斗与杀戮,何尝不是一种美妙绝伦的道。”隔着白衫盯着他背部寸寸肌理,江雨潇心中微动。
三更灯火五更鸡,不知道他日以继夜修行多少年才有今日之功。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江雨潇连忙收回目光,不免有几分羞赧,用余光扫向闻道,却见他也瞧着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两人各怀心思看着白衣剑客却都没有开口,闻道指着离他们最近的那张靠着门口的桌案坐了下来。一个浓眉大眼的络腮胡子过来招待他们。
闻道解下腰间的银皮囊壶对络腮胡子道:“烧酒,壶中灌满,再单上一小壶。”他转头问坐在他对面的江雨潇:“给你来一壶茶?走了这么久,吃点东西吗?”
“一壶清茶就好,我不饿,有劳。”江雨潇轻轻道。
“再加一壶清茶和两张蒸饼。”闻道看向络腮胡子补充道。
络腮胡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客官稍等。”
江雨潇斜对面便是那白衣酒客,她瞧着他仍在自斟自饮,不理会身后动静。里边柜台前一个胡服女人正在拨算盘,看她高鼻深目,雪肤莹润,头发泛着深褐色的光泽,倒是个美貌胡姬。
大唐一向胡汉杂处,各族聚居,尤其是长安城,异域人随处可见,却不曾想在成都府外的官道边有一家胡姬开的酒肆。她懒洋洋的半倚靠在柜台上,一只手托腮,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另一只手指尖的算珠,滴溜溜地转,她那慵懒的神态倒真像一只猫儿。
“敢问娘子,此地距离青羊观大概有多远呢?”闻道问算账的胡姬。
胡姬闻声抬头扫了屋内一圈,确认了闻道是在问她,从柜台后婀娜多姿地走出来,到他们那桌前妩媚一笑。“估摸着七八里地吧。听郎君的口音……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她瞄了一眼江雨潇在闻道耳边说:“郎君莫不是在何处道观拐走了一位美貌小道姑?”
江雨潇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胡姬声音虽小却也听得清楚,闻言不禁有些尴尬。
闻道不动声色避开了胡姬,“娘子莫要胡说。我妹妹是修道之人,她此番奉师命去青羊观拜访玉衡子道长,我负责护送她过去。”
胡姬笑靥如花,不经意的看向江雨潇将她打量一番。“炼师是从青城山来的吧?这条路上倒是常见从青城山进城的炼师。”
“我们不是蜀人,舍妹也是去年才到青城山修炼,这也是头一回下山去青羊观,也不知我们被指引的这条路近也不近?”
“近的。从成都城去青城山,这条官道是最近的。”
江闻二人皆暗自思忖:“原来薛涛小筑暗道出口临近的官道通向青城山。”
“若是再要抄近路,就得从那崎岖小路走了,那路可不好走,不适合娇娇滴滴的小姑娘。”
闻道忍不住腹诽:“娇娇滴滴?这位娇娇滴滴的姑娘杀人放火你是没见过,人不可貌相。”口中却道:“如此便好,那我们兄妹二人骑马的话很快便到青羊观了,多谢娘子。”
胡姬娇媚一笑,朱唇皓齿,明艳动人。
“郎君不必客气,奴家康舒娘,郎君唤奴家舒娘便好。”
江雨潇忽然问道:“娘子可是康国人?”
康舒娘幽幽叹道:“故国不堪回首,故土亦是难寻,我一出生便在大唐了。而今,安西、北庭、河西,陇右,哪个也不属于大唐了。故土何处寻啊?”
从太宗战胜东突厥汗国伊始,大唐渐渐实现对于西域的统治,后来建立了安西都护府,设立州县。百年来,西域战争不断,各地时丢时收,直到安史之乱后,大唐再无力控制西域,吐蕃趁火打劫,占领了河西诸道和陇右地区,安西和北庭孤军奋战,直到德宗时期彻底失守,西域的荒原大漠再无唐旗招展。
这时,络腮胡子端着酒和饼送了过来。“客官慢用。”
闻道拿起一张饼塞进口中,把另一张连盘带饼放到江雨潇面前,收起灌满酒的皮囊壶,自己就着饼接连饮下两杯。烈酒入腹,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多谢。”闻到胡饼香气,江雨潇感觉此时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也没和闻道客套,拿起饼咬了下去。
“吃饱了才有力气。我小时候不听话不想吃饭,清姨都是这么和我说的,吃饱了才有力气玩,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闻道口中嚼着饼含糊道。
微不可闻的,江雨潇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接闻道的话,只余半晌沉默。
“店家,结账。”斜对面白衣剑客的声音响起,打破沉默。
江闻二人看过去,见那人把银钱放在桌案后拿起长剑上起身,走到江雨潇身边时停下了脚步。“好久不见。”他看着桌案对面的闻道沉声问侯。
闻道讪笑,“有小半年了吧。萧索的消息果然灵通,你太执着了,居然为了与我打架追到了蜀地。”
“我来成都府是受买家所托,与你无关。”握着白虹剑的萧索面无表情的反驳闻道。
“那就好,那就好……”闻道揉了揉侧边额头,“去年在苏州各种事情焦头烂额,事关一位友人的安危,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通个消息。我还担心你误会我言而无信,利用完你就跑路了呢。放心,我从不食言,不过眼下事情还没完,实在无心与你试剑。”
“我说过了,此番来成都府,受买家所托,生意没做成,我没有空。”萧索的声音依然冷冽,和暖春日也不能为其添一丝温度。他看了一眼江雨潇继续道:“我听你那个姓杨的弟兄说你朋友的失踪和阿阮有关。说来也巧,重金请我来成都府的买家所要的人头近来好像也和阿阮扯上了关系。”
闻道不笑了。“她果然在成都府。你可知她的藏身之处?”
萧索摇摇头,“不知。不过在目标人物的府上,兴许能找到阿阮的线索。”
“买家要你杀的人是谁?”
“既不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更不是恶贯满盈的坏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她姓风。”
闻道想了一下,确实没听说蜀中有什么姓风的厉害人物。
“你不是个有原则的杀手吗?忠臣良将不杀,老弱妇孺不杀,侠客义士不杀,怎么会接这个单子?”
不待萧索回答闻道的问题,江雨潇忽然望着萧索问:“有人请你杀风夫人?”
萧索垂头对上江雨潇的双眸,“江姑娘好生聪慧。”
“肯花千两黄金请你出手,目标自然不会是凡夫俗子,成都府中姓风的大户也就只有风记商铺了。结合近来风家种种传闻,倒也不难猜。”江雨潇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萧郎可否告知买主身份?”
“我不知道。”
“你不知买主身份?”江雨潇一脸诧异。
萧索坐到江雨潇身边那张食案前,平视着她。“不知。”
“那你怎知,阿阮与风家有关?”江雨潇继续问。
“我瞧见了阿阮与风小娘子在浣花溪相见。”
江雨潇捧起茶杯,放在口边轻抿。
如果萧索所言非虚,那一切果然如她所料,阿阮在薛涛居所等着风如镜,并给了她那面镜子。风家究竟和镜子有什么关系?无妄楼到底得没得到阴鉴,如果他们得到了阴鉴,势必会发现在苏州拿到的阳燧是假的。如果阴鉴还在风家……
自己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先阿阮她们一步拿到阳燧。
“看来你知道她们来成都府的目的,我的朋友被阮佩晚带走了,事关她的安危,请如实相告。”闻道对沉吟不语的江雨潇说。
江雨潇抬眸对上闻道锐利的双眸,他们在浣花溪相见到现在,她都没有去看他和青宁的眼睛,此时她却面露忧色的望着他。
“维晋新公二年七月七日午时,于首阳山前白龙潭铸成此镜,千年在世。”她身子前倾用双肘拄着桌案,两手叠握,每一个字都咬的清晰有力:“近来风家的小娘子得到了一面刻着这句铭文的镜子。镜子的事情,你……一定听说过。”
闻道原本斟酒的手停了下来,他眼睛微眯,低声道:“这才是所谓天雷令真正的秘密。难怪在苏州前前后后断送了五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