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畔,桃红柳绿,蝶戏莺啼,春和景明。
往日里门可罗雀的薛涛小筑前,只有四个人临水而立。
闻道疏朗面容上一双锐利眼眸打量着对面道姑打扮的江雨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祝青宁见到江雨潇虽然很是欢喜,但是瞧着她的神情,想到苏州种种,心里难免别扭,默默地放开了抱着她胳膊的手。吕炎并不知道他们三人一时间复杂难明的心思,对江雨潇怪异的样子感到费解,越过溪水来到三人之间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满腹疑问在口边硬生生憋了回去。
“薛涛在家吗?”江雨潇率先开口,却蹦出了一句令他们都意想不到的话。
“敲门没有人应。”闻道回答。他回答的很自然,就像是他们本就约好一起拜访薛涛,聚集在此谈论的就是这个话题。
江雨潇瞧了眼小筑紧闭的大门,又看向吕炎。吕炎心下了然,走到小筑前叩门,自然是无人回应。
祝青宁实在受不了这奇怪的氛围了,“江姐姐你怎么会来成都呀?”
江雨潇望着祝青宁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呼一口气,指着遥不可及的天边云层中半遮半露的雪山柔声道:“我偶尔会在距成都府两百里之外的西岭雪山修行。如果……如果还有以后,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好好招待故友。”她不敢再看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眸,话音未落已走向薛涛小筑的大门。
吕炎小声道:“潇潇!你怎么把雪山透露给了他们?雪山虽然巍峨蜿蜒,非常人可攀登,但是不得不防。而且我瞧见这男人那把刀才想起来他不就是苏州不良帅……”
“吕炎。就算薛涛不在家,我们还是要进去查探一番。”
“那你是想翻墙呢?还是想撬锁呢?”
江雨潇不理会吕炎打趣,踮起脚尖轻轻一点,借着墙壁发力飞身翻了过去,正落在院中的一株辛夷树下。辛夷花白柳梢黄,临近午时,日头正大,金光照耀下,她一身白色道袍在白色的花树下肌肤映雪,面容也沾上了些许暖意。虽然未施粉黛,却染着几分桃花色,见到故人,心底还是开心的。
吕炎心知江雨潇有意躲着闻道他们,索性回头对闻道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也从篱笆墙翻了过去。管他什么尴尬事,都和他没有关系。那厢的祝青宁对两人猝不及防翻墙入舍的情景诧异非常,抬手把张成圆形的嘴巴捏合回去。
“江……江姐姐还真是……常常出人意料啊……”
闻道没有回她,迈开长腿,走到了小筑篱笆前。
“闻大哥!你不会也要白日闯人家薛涛香闺吧!”
“扑朔迷离,阴谋丛生。进去瞧瞧又有何妨?”
闻道头也不回,甩下一句指代不明的话也飞身翻入了小筑。
“登徒子!登徒子!”祝青宁口中如此叫骂,脚下的动作却飞快,转眼间,小筑院落内又画作了一幅树下仕女图,只是这幅画中的碧裙女子不似先前白衣道姑般心事重重。
她好奇地扫了一圈院子,除了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圃、草丛、藤蔓、果树,还有一支浣花溪的小溪流在院中蔓延开来,蓝天白云,衔泥春燕,在碧波中的影子被风儿吹拂着泛起涟漪。
祝青宁心道:“美人住的地方果然别致。”
院中薛涛的居舍是个二层小阁楼,赤柱,白墙,墨瓦,飞檐下挂着两个绘着仙鹤图案的灯笼。阁楼一层大门敞开,看起来前三位闯入者已经大剌剌的闯进去了,她也不甘落后,一路小跑进了屋内。
薛涛避居浣花溪,已入道门,无论她心中是否舍弃昔日旖旎春情和才貌虚名,她都再不是当年名动蜀中的乐伎。所以,她如今的居所简洁朴素,与华丽奢靡不沾边,陈设布置却也是别具匠心,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致。
进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松石图》,云遮半山,林中古树下,童子抱琴,奇古怪柏,画风朴拙,笔力劲健。此画出自天宝年间擅画古松山水的毕宏之手。杜工部曾有诗云: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虽是在褒扬其时的丹青妙手韦偃,却也可见毕宏画作之妙。
昔日驻守西川的南平郡王韦皋,颇爱这松石图,薛涛年少时得南康郡王垂青,凭借自身才华甚至被封了个校书郎,想来她受南康郡王影响也好松石丹青,也许这幅本就是南康郡王赠予她的。
祝青宁可不懂画,对他人过也往不感兴趣,更无心探究才子佳人的风流逸事,她瞧了会这幅图,便觉兴味索然。挂画的墙壁前立着的那个高大男子倒是饶有兴致,盯着《松石图》一声不响。
“闻大哥喜欢松石画吗?”祝青宁心下疑惑。
突然听到闻道在念诗: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
祝青宁忍不住开口问:“闻大哥见过这幅画?”
“这幅没见过,毕宏和韦偃其他的画倒是见过几幅。”
不待祝青宁回话,突然,一阵奇怪的声响从脚下传来,好像是地板发生了移动。“莫不是地动?!”祝青宁惊疑道。
“退后。”闻道把祝青宁拉到一旁,自己走到方才声响处掀开地毯。赫然见到地毯底下的地面打开了一个暗道。
“咦……这里竟然有个密道,怎么突然打开了,我并未触动什么机关呀?闻大哥你在我进来之前做了什么吗?”
闻道起身看向内厢延伸出来的木质楼梯的一角,片刻后,见到江雨潇和吕炎走了下来。
江雨潇进门后在一层简单检查一番,发现无人在此后未做停留,和吕炎直奔二层薛涛闺房,闺房不大,陈设简单,仍是处处见主人雅致。窗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叠深红色的纸笺,上写着些许诗稿,江雨潇用手指拂过桌案表面,指尖沾染了一层灰尘。
桌边是个五足莲花纹香炉,里面并无香灰,看起来有些日子未曾使用了。床前绣罗帐上挂着个镂空缠枝熏笼,笼中倒是残留些许香灰,只是不知最后一次使用是何时。床帐中被褥叠的整齐,旁边搁置衣物的沉香木高柜中空了少许,看来薛涛外出的行程不短。
“也许薛涛和阿阮他们是一伙的。又也许薛涛走后,阿阮蛰伏于此等着风如镜。可是,风如镜一个商贾家的普通少女和古镜的秘密有什么关联呢?”江雨潇对吕炎提出自己的疑惑。
等了半晌无人应答,她回头看,吕炎正对着妆台后挂的一幅《双骑图》发呆。画中有两个人各自骑乘着一匹马儿驰骋飞腾,气势非凡。江雨潇走过去瞧,一般闺房中置放于妆台前的月牙凳挡住了画卷底下,正遮住了马儿的飞蹄。
“双骑图?瞧着画中马儿神形兼备的鲜活之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相似的笔法。”
“我也觉得眼熟,好像在哪个观中见过。”吕炎上前搬开月牙凳,“潇潇你看这马蹄是不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江雨潇闻言仔细瞧过去,画中两匹飞驰骏马的前蹄画得惟妙惟肖,仿佛下一刻两名骑者就要从画中纵马而出了。她上前摸了摸画卷,“马蹄处与绢帛其他位置触感不同,好似凸起。”
吕炎忙道:“莫非房中有暗道?”
“嗯……两只马蹄都凸起……”江雨潇食指和中指分别置于两只马蹄处,同时用力按压,果然那两只马蹄被她按的凹了下去。环顾四周,却未曾见房间内有何异动。
吕炎奇道:“房中没有暗道?那这机关设置为何?”
“我们去一层看看。”江雨潇推开薛涛闺房的门下了楼,吕炎也跟了下去。
薛涛小筑内确实有一密道,机关在二层香闺的画卷中,密道入口却是在一层前厅的地毯下。江雨潇和吕炎下楼来,就见到已被闻道掀开地毯的密道入口。
“潇潇……”吕炎虽知闻道他们多半会进来,在密道入口前再相见,一时间仍然有些不习惯。吕炎知道江雨潇一定不希望阴鉴阳燧的秘密被不相干的人知晓。可是他不知道,眼前佩刀的男人,早在近三十年前,就已卷入了这个秘密中,命中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江雨潇对吕炎道:“我下去看看情况。”
“前路不明,谨防有诈。”吕炎阻止她。
“你在上面守着,我去看看密道通往哪里。”
不待吕炎开口江雨潇已纵身跳下了密道。
“潇潇!”吕炎心中生气江雨潇的独断,气鼓鼓的站在一旁,盯着密道目不转睛,却也没有去追,到底还是无奈听话。“谁让人家是师姐!”他心中恨恨道。
“青宁,你在这等着,我下去看看情况。”闻道留下一句话后看了一眼吕炎,也跳下了密道。
“闻大哥!闻大哥!”祝青宁被一系列事情弄得莫名其妙,她走到密道入口前,想了想也打算下去。
“姑娘,我劝你乖乖听话。前路可能有虎,就别给猎人添乱了。”吕炎出言阻止了祝青宁的行动,然后找了张矮凳坐了下来,手拿随身携带的竹筒饮了口水。祝青宁闻言瞪了他一眼,倒也没一意孤行,只是气恼地坐到了入口前的地面上。
暗道不深,江雨潇落下来的时候心里头估算了下大概四五尺高。不过暗道中却有些狭窄,侧耳聆听前方好似水声潺潺,莫非是在溪水之下而建?她点起火折子,沿着幽闭的道路前行,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落了下来,流光剑瞬间出鞘。
“是我。”闻道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江雨潇伸出火折子,正见他走了过来。“你……”江雨潇不知如何开口,她不愿让旁人知晓古镜的事情,但此地又不是自己的居所,没有任何理由制止对方。
“走吧。出去再说。”她听到闻道如是说。火光跳动,仍是晦暗难明,她只瞧见他深邃的轮廓,却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好。”江雨潇转身继续前行。
两个人一前一后,陷入沉默,除了细微的水声,便是无尽的沉默。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感觉在走上坡,待到火折子换了三个,隐约看到前方有光亮。走过去发现出口在洞中上方,出口处一束日光正洒落在洞中一尊石像上,走近一看石像竟然是个女人。那女人手持玉箫,尽态极妍,若是以人像而雕刻,定然是个美人。
仔细看去,石像下方刻着一行小字。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江雨潇借着最后一点火光念出来,“好熟悉的诗句,在哪里听过。”
“是韦皋所作的《忆玉箫》。”闻道在她身后看着石像说道。见江雨潇眉头微皱仍在努力回想的较劲模样,不禁挑了挑眉笑道:“玉箫是他少年时邂逅的一段情缘,这些逸事韵闻,你听过了回头就忘了也是稀松平常。”
南康郡王……
江雨潇一时间脑中好像有什么想法闪过,可是太快了,就一瞬间,她没有抓住。薛涛小筑的密道里出现她曾经依附的韦皋所作的诗句并不奇怪,可是玉箫是坊间传闻中韦皋少年时的一段无果情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与薛涛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