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风遥心情很不好。
自己在成都府为风家做事已近三十年,如今的家主还是个孩童时风遥就随侍左右了。后来自己陪伴家主继承家业,又看着家主大展宏图把风家壮大,而自己也慢慢地成为了风府的管家。
三十年来,风遥见证了风家的生意在西川达到最盛,也见证了家主在所靠大树枯死后激流勇退的智慧。风遥幼时被卖为奴,机缘巧合来到了风家,在风遥心中,发卖自己的父母早已如同陌生人,给了自己新名字,给了自己温暖居所、热腾腾食物的风家才是真正的家。
风遥打心眼里爱着风家,崇拜家主,对家主唯一的女儿更是爱屋及乌。近日,小娘子被邪祟附身一般的古怪举动急坏了风和甫夫妇,也急坏了风遥。
阿郎寻遍名医,也不见小娘子有什么起色,直到前些日子两位来自青羊观道士给小娘子瞧过后,小娘子竟然恢复了些许神智。
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今日那位女炼师又带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府上,说小娘子先前被邪祟附身,不知是否有什么后遗症,特地请了两位药王谷的名医来给小娘子瞧瞧。万幸小娘子并无大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娘子才刚刚定亲,正是好年纪,可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
风遥在厨房监督下人为客人们准备晚膳,夫人院里的春红过来端药。自打小娘子中邪后,夫人忧心女儿过度病倒了,整日里卧床修养,除了贴身丫头,也不许其他人进去。这次那位江炼师请了名医来,风遥还以为阿郎会让名医给夫人也瞧瞧身子,阿郎却并没有这样做,自己跟阿郎提起此事,阿郎竟然拒绝了,说夫人是心病,小娘子好了之后夫人自然也就好了。风遥感到不解,可是阿郎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希望夫人赶快好起来。
风遥心里感激江炼师和神医救治自家小娘子,哺时亲自带着下人去他们住下的客房送晚膳。今日江炼师穿了一袭蓝色暗花道袍,仍然如往日清丽。至于两位名医,一位是身穿翠色罗裙的年轻姑娘,一位是身着青色道袍的壮年男子,风遥先向江炼师见礼,然后向那青衫男子道:“有劳先生带徒儿为我家小娘子瞧病,希望小娘子赶快恢复往日的健康。”
“你……”
祝青宁正欲纠正,闻道已经笑着拱手道:“不必客气,医者仁心,贵府的小娘子本也没什么大碍,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那我就不打扰炼师和先生用晚膳了,今日主食是香稻饭,金乳酥,配菜有白龙曜、葱醋鸡、通花软牛肠、箸头春、丁子香淋脍、汤浴秀丸,还有甜点杏酪樱桃,刚从冰窖里取冰淋制的,三位慢用,我先下去了,若有什么事就和下人们提。”风遥笑意盈盈地退了出去。
“闻大哥!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医者仁心的药王谷弟子了?”祝青宁不满道。
江雨潇喝了一口三勒浆润了润喉咙。“我说的没错吧,如果只青宁一人,他们一定会因为你年纪太小而不信任你的,所以我不多介绍,他们直接便认定闻大哥才是这位‘名医’。”
“哼。浅见!陋见!偏见!就因为你年长,就因为你是个男人!就因为我年纪小,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世间偏见何其多,多说无益,凭本事说话。别生气了,你不饿吗?尝尝这道菜,是以里脊肉捶打后制成的,又香又有嚼劲。”江雨潇把盛放白龙曜的盘子摆到祝青宁面前。
祝青宁气鼓鼓地夹起一口放入口中,看着江雨潇露出了笑容。
“果然好吃!”
“我记得你是不是还喜欢吃烤鹌鹑?尝尝这道箸头春,我方才尝了一口,鹌鹑烤炙的香酥入味,很是不错。”江雨潇给祝青宁夹了到了碗里,她自己吃了一块金乳酥,又饮下一口三勒浆,然后看向正在啃鸡腿的闻道说:“风如镜没病,看她也不像是前日夜里瞧见的疯癫模样,我方才旁敲侧击,也没有问出什么来。不过,我觉得风如镜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阴谋。”
闻道啃完鸡腿擦了擦嘴上和手上的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如果阮……无妄楼已经盯上了风家,恐怕风家会有她们派来的人,我们须得小心行事。”
“风家当年与南康郡王关系很是不错,所以曾在西川盛极一时。还有薛涛、檀仲父子、他们看起来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可是又都与南康郡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莫非南康郡王是关键人物。韦皋当年虽为封疆大吏,虎踞一方,手握西川重权,若说他有造反之心我倒是毫不怀疑,可是镜子的秘密藏于深宫大内,怎么也不该和他有联系,实在是奇哉怪也。”江雨潇忧虑道。
“长安人喜食樱桃,我小时候在长安也很喜欢吃,你吃点。”闻道把杏酪樱桃置于江雨潇面前。“你不是已经请吕炎去查韦皋旧事了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无妄楼和皇帝都认为无妄楼手中的阳燧是真的,那么我们才有时间先拿到阴鉴。”
“真相不明,没有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江雨潇轻叹一声,“你为何不问我镜中的秘密是什么?”
“我猜你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江雨潇有些意外,随后涩然一笑。“阴阳相合,窥得天机,终究只是个传说。”
“太宗得到阳燧后,以此作为号令江湖势力的信物,也就是天雷令。阴鉴却是天宝年间才现世,后来便隐于宫中没了消息。天宝初年,正是大唐盛世,玄宗自认为天下归心,功盖尧舜,又得美人在怀,岂会去寻觅虚无缥缈的神怪之事。”闻道放下酒壶,眼中透着一丝蔑然。“天地之秘又如何?若是长生不老他也许还会去找一找。安史之乱后,更少人提及此事了。不过,德宗时发生兵变,朝局不稳,他倒是想起这虚无缥缈的传说拿着阳燧开始寻找阴鉴,可惜大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安史之乱长安沦陷,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丢失了吧。”江雨潇提出自己的猜测。
闻道讥笑道:“也许吧。越是无能之人,才越是依托神鬼之事。”
江雨潇拿起杯子,继续饮三勒浆。
当年郜国公主巫蛊之祸,德宗杀了许多与公主相关之人,其中就包括闻道的父亲,而她的母亲因为惊惧忧虑,生下他后血崩而亡。可怜的婴孩,就这样生下来就失去了双亲,所以闻道对德宗有恨有怨,对长安高门显贵的情绪更是复杂。如果人在江湖,真的可以远离庙堂纷争就好了。可惜,闻道进入官门不能躲避江湖恩怨,他们在江湖又岂能脱离庙堂纷争?
祝青宁边吃边含糊道:“我说二位,你们再不吃都被我吃光了。”
江雨潇看着祝青宁鼓鼓着腮帮大吃大喝的模样,展颜笑道:“这就吃。”
日暮西沉,天光渐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碧纱窗铺洒在屋内的地面中,温暖而不刺目的光线照亮了三个人的笑颜,日落之前,黑夜未临,屋内笑声正欢。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笑声止息,天地间也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丝声音。同样的屋子,同样的碧纱窗,日光消逝,月上中天,透过碧纱窗洒落的淡淡华光映在地面上,并躺在床榻上的两个女子睡得正熟。
蓦然间,江雨潇睁开眼坐了起来,她听到外面有呼喊声。她的睡眠轻且浅,风府情况不明,在此她更不敢放松警惕。侧耳听了半晌屋外的声音,便穿好外衣下榻出了客房。
“你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住在隔壁的闻道此时正站在他的房门口。
“那是……”江雨潇颤着手指着风府后院方向的天空。天边泛着红光,看起来像是燃起了大火。“我……”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过去的噩梦。
“你先回房陪着青宁,我去看看情况。”闻道把江雨潇送进房中叫醒了祝青宁,然后迅速出了院子,向起火的方向奔去。
他穿过花园,到后宅的时候正好遇见带着几个侍女的风遥。
“闻神医!”
“风管家?我看那起火的方向好像是小娘子院子所在……”闻道止步问他。
风遥看起来倒是不慌不忙。“神医多虑了,起火的是小娘子院子后头,也是风府最深处的一处院落,院中有座小楼,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虽然这座小楼在小娘子院子后面,但是众人合力救火,碍不到小娘子,只是不知她半夜是否被救火的众人惊到。”
“没有人住的小楼……怎会在夜间起火?”闻道心里奇怪,“风管家是否要去小楼那里看看情况,我随你去看看。”他跟着风遥绕过风如镜住的院落来到起火小楼所在小院,风府的下人们正在一桶一桶的挑水过来灭火。
“这院子是十五年前建起来的,后来不知怎的竟也没人住。早年还偶尔把此地作为储物阁,但因此地在府中最深处,到此须得绕过小娘子的院子,也不方便,渐渐地就荒废了。索性里面也没什么之前的物件,也没人住,只是不知为何失火?”风遥解释道。
“风管家!风管家!”一个小丫头哭着跑过来。
“容兰?你怎么不在小娘子房里伺候着,跑到这来干什么?”风遥板起脸。
“不好了风管家,小娘子……小娘子她……她可能在这小楼里!”
风遥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容兰哭着说:“小娘子偶尔会在晚上一个人出来走动,婢子们以前不放心偷偷跟着她,发现有时她在花园里走有时来这小楼里。今日睡前小娘子又自己出来,因着先前一次偷偷跟着小娘子被她发现,她大发脾气,婢子们近来就不敢跟着了。一直到小楼起火,小娘子也没回来……”
“花园里派人找了吗?”
“已经叫人去了。”容兰恐惧地颤声道。
“快!快灭火!看看小娘子在不在里面!”风遥怒道:“派人去通知阿郎!”
闻道看着眼前火光冲天的小楼眉心紧锁。如果风如镜真的在里面,神仙难救。突然,一声惨叫从小楼里传来,那好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风如镜真的在小楼内?
“天哪!快灭火!快灭火!小娘子!”风遥冲着小楼中不断地呼喊。
可惜烈焰无情,此时小楼的房梁坍塌烧倒,没有人敢冲进去,也没有人能冲进去。如果风如镜真的在内,只能等扑灭了火焰后再进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恐怕已经化作了一具焦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