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终是商讨完毕,裴岳等人向卢凌风告辞而出。
还未及转身关门,三人便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裴喜君。见三人正要行礼问安,裴喜君连忙将食指放在嘴前,叫面前的人不要出声。
裴岳心知母亲是听闻深夜有人前来传旨,见这般时辰父亲也未曾回房,心中放心不下,却又不想打扰到父亲,故而坐在廊下默默等着。忙向祝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门带上,然后上前扶起母亲向后院缓缓走去,边走边将适才之事讲给母亲。
——
听着屋外脚步声远去,街上传来丑时已至的打更声也越来越远,书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卢凌风靠在椅背上,望着桌案上的物事出神。烛光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卢凌风的神色。
他先是拿起那块玉佩轻轻摩挲,端详片刻后又放下。然后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一个已经落了层薄灰的小盒子,自其中取出一块皇族形制的玉佩。
卢凌风自幼阅宝无数,自是一眼便能看出二者在所有人手中的际遇天差地别。适才收到的那块油润光亮,一看就是近年来常被把玩抚摸,但开始的年份并不久。自书架中取来的那块表面微有薄土,显然已有些年份未曾再见天光。
望着被并放在桌上的两块玉佩,卢凌风只觉当日互换信物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是唐隆政变后的大朝日,李三郎被正式册立为太子,二人散朝后回到王府,屏退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欢喜。 李三郎快步走到卢凌风身前,握住卢凌风的手,激动的说道:“扶摇!我做到了!我如今是太子了!再也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卢凌风年纪本就较李三郎小上几岁,素日里又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性子,立时便牢牢回握,然后说道:“恭喜三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卢凌风……”
话还没说完,卢凌风便被对面的人紧紧抱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不消片刻,卢凌风惊觉自己肩膀处有被浸湿之感,磕磕巴巴开口宽慰道:“三…三哥,莫哭。如今…陛下登基,形势大好,三哥也不用再整日守拙藏锋,担惊受怕了。”见怀中人仍不做声,卢凌风只好效仿小时候自己哭闹时三哥哄自己的样子,柔声哄道:“七郎会一直陪着你的,你赶我我都不走!”
听到卢凌风这哄小孩子般的话,李三郎不由破涕而笑,松开了卢凌风,嗔怒道:“你小子,拿我当小娃娃哄?”
卢凌风没有一丝被调笑的尴尬,反而将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取下,正色道:“卢凌风适才所说并非戏言,臣自天后朝时便已相伴殿下左右,十多年来早已被殿下的才华和品行折服,视您为明主。卢凌风此生惟愿效忠殿下,供您驱策,万死不辞。这枚玉佩,臣斗胆想赠与陛下,以表臣志。”
卢凌风神色庄重,李三郎也敛去适才的玩笑之色,郑重的接过玉佩,说道:“扶摇,社稷安稳,政治清明,海清河晏,是你我共同的政治理想,你我君臣必能携手共创大唐盛世,留名万世!”
“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历兮,似贞士之介心。”见面前之人面带笑容地朗声答应自己,李三郎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忍不住打趣道:“这枚玉蝉乃是你父所赠,你素来珍爱,日日佩戴不曾离身,今日赠与我,竟也舍得?”
“赠予殿下,自是舍得。”
“你虽是如此说,三哥却不能白拿我们小七的宝贝。”李三郎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递给卢凌风,“这样吧,这枚玉佩是昔年姑母所赐,三哥与你互换信物如何?这上面所雕乃是一匹骏马,三哥祝我们小七封狼居胥。”
“封狼居胥?”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卢凌风不由自嘲道,然后拿起那柄昔年先天之变天子派人逼他做出选择后赐予的宝剑,缓缓退去剑鞘,暖黄色的烛光照映下,剑体依旧透着寒光。纵是早已被擦拭干净,卢凌风仍旧觉得其上鲜血淋漓,他小心翼翼的伸手触摸着上面的血迹,苦笑着说道:“娘,你在笑话我了吧?”
话音未落,忽的一道闪电劈过,屋外狂风大作,直将书房的窗户撞开,吹得屋内书纸画轴劈啪作响,暴雨接踵而至。
卢凌风不去关窗,反而索性将书房门窗大开,然后坐在椅子上望着屋檐处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
这一坐就到了天光微亮。
有人自门外走进,来人身着深蓝色长袍,留着短须,卢凌风只觉此人身型颇为熟悉,。
直到走至近前,卢凌风这才将其面容瞧了个真切,惊呼道:“苏无名!”
来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苏某。在下见过卢帅。”苏无名边说边作势要对卢凌风弯腰行礼。
卢凌风赶忙自书案后快步走出,一把拦住了苏无名。望着面前十年未见的故人,他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的话有千言万语,却又觉得喉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只能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师…师兄……”
苏无名素来细致入微,自是瞧出眼前之人神色中的委屈和眉眼间的愁思,刚要抬手拍拍面前人的肩膀以示安慰,便被扑了个满怀。
感受到怀中人的抽泣,苏无名只好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直到怀中人情绪渐渐平缓,苏无名这才开口说道:“我们卢公这般年纪了,怎的比当年还爱哭鼻子?”
“去你的!我什么时候哭鼻子了。”卢凌风忽的从苏无名怀中后撤一步,扭过头去故意不看苏无名。
“好好好,是苏某哭鼻子了,我们卢帅威风八面,谁敢胡说八道!”苏无名也不反驳他,只陪着演戏。
听他说的煞有其事,卢凌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转过头仔细打量面前之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某神机妙算,算得卢帅有难以抉择之事,故而来访。”苏无名故作高深的说道。
“少来!”卢凌风一听就知道眼前人在胡说八道,倒也不想和面前人就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浪费这难得的见面机会,只说道 “不过我确实有件事拿不定主意。”
“是怕自己以权臣之名被后人诟病?还是担心李唐国祚难久,自己却做了掘墓人之一?”苏无名也不与卢凌风客套,端起卢凌风书案上的茶喝了一口,直接坐在了窗边的榻上,茶盏也被顺手放在小几上。
“师兄懂我,二者皆是。”卢凌风叹了口气说道。
“前者苏某只能劝你看开些,身后名罢了。且想你卢凌风几十年来爱民如子,自有史官文士为你仗义直言。”苏无名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卢凌风。
“至于后者嘛,我只问你,自商汤代夏以来,改朝换代了多少次?你可能数得清?”苏无名问道。
见卢凌风凝神细数,苏无名也不待他给出答案,接着说道:“远了不说,李唐的江山自何处而来?自前隋炀帝。前隋江山何处来?自宇文家。”
卢凌风隐隐约约感觉心中有一个念头要呼之欲出。
“你瞧,谁说这江山就一定是他李家的?王朝兴替,李唐又岂能超然物外?万物有定律,凡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是李唐当亡在李三父子手中,也不是你卢凌风一人可以扭转的。”苏无名边说边用手指着屋外的月亮,“就如这月亮,阴晴圆缺,周而复始,岂是幼童哭闹就能改变的。”
见卢凌风若有所思,苏无名接着说道:“扶摇,凡是无愧于心,无愧百姓就好,莫要纠结太多。”
苏无名还待再说,忽听得鸡鸣声响起,苏无名看了看天色,无奈的摇了摇头,站起来叹了口气道:“好了,天亮了,无名该回去了,你多保重。”
就在苏无名即将走出书房之时,只听得卢凌风用只能他自己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师兄,当年先天之变,可是我错了?”
苏无名哪怕心知卢凌风并不打算让自己听到此话,还是停下了脚步,并未犹豫地回答道:“不,你没有错。当年公主身边多是蝇营狗苟钻营之辈,无一有识之士,若是那些人上位,只怕比今日形势还要糟上数倍。”
不等卢凌风反应,苏无名便继续向门口走去,在即将出门之时,苏无名忽的喝问道:“卢凌风何在!”
听闻师兄发问,卢凌风肃然站起,向苏无名拱手而望。
苏无名回头深深望了望卢凌风,语含托付之意的说道:“莫忘了,百姓才是社稷!”然后便大步离去。
——
晨光照在卢凌风的脸上,被日光吵醒的人忙环视书房,然后看到依旧放在书案上的茶盏,暗笑自己竟也信了那些鬼神之说。
思及昨夜种种,只觉神清气爽,洗漱更衣,自去整顿兵马,安排迎驾事宜不提。
作者有话说:
我们卢公还是爱自己妈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放下。
小剧场:
(1)
作者:封狼居胥,李三许诺你封狼居胥呢!卢公作何感想?(坏笑)
卢公:……
(2)
卢凌风:苏无名!你怎么才来!
苏无名:我…我…我自是要先去陪我娘子!(心虚摸鼻,但理不直气也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