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白沙的视线被灼烫到了,他近乎慌乱地撤开自己的眼睛,退回到隐蔽的柱子后面。
他本以为南乔和这位段译安是许久未见面的故交,只是乍一见面生疏了许多,可是联想起刚刚剑拔弩张的氛围,看来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白沙虽然不敢勾头去看了,耳朵也不是摆设,他听见南乔愤怒又极力压低的声音:“你干什么?”
夹杂其中的还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挣动的声响,南乔想把段译安的手打掉,听起来没有成功,两只手被段译安反扣起来,他使了一下劲,没有挣脱开。
真该死,段译安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南乔执教已经有四五年,作为语文老师,早已经把脏字从个人词典中剔除了,现在却只想破口大骂。
段译安能用一只手制住南乔,另一只手捏着他下巴的力度更大了,南乔觉得自己脸都要被捏青了,又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处于这种弱势地位非常没面子。
“我不干什么,”段译安俯身,嘴唇擦过了他的耳侧,“你乖一点。”
虽然此时收银台前没有其他人,那边食客饮酒说笑的声音却近在咫尺,这副样子难保不会被发现,南乔额头上爆出了几根青筋,“乖你大爷啊!”
段译安却不想听见他说什么,借由两人挨得极近的姿势,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触感很弱,像蜻蜓点水。
南乔却奇异地安静下来,真的呆在原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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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白沙回到大桌,食不知味地吃着蘸料碟里的东西,连入口的是什么都没注意,也没发觉盘子里多了几块刚刚才煮熟的毛肚和虾滑。
澈然坐在他的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于白沙寡淡表情的面庞,于白沙去了这短短几分钟,再回来就想丢了魂儿一样一言不发。
他没有理清楚其中关窍,但想必于白沙的失态很明显,对面的贺知也发觉了这一点。
但是贺知这人憋了一肚子坏水,他用手在于白沙面前晃了晃,“回神啦!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于白沙倏然一惊,从自己的世界里面拽出来几根神经,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没有啊。”
贺知给他夹了一块毛肚:“喏,刚刚捞毛肚的时候你不在,给你留了一块。”
于白沙很感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不过大脑还是有些短路了,也没质疑那块毛肚为什么包成一团,直接囫囵地送进了嘴里,刚想抬头说句谢谢,忽然感到舌尖一麻。
他迟疑地又嚼了两下,然后整张脸就皱起来了,迅速找到两张纸把这块毛肚吐出去。
贺知在毛肚里面包了十几粒花椒!
于白沙猛灌了几口啤酒,抬头看着贺知,阴恻恻地笑了。他手撑桌子直接从斜上方跨了出去,一拳砸在他的脊骨处,将贺知双手反剪按在桌子上。
“你是不是想死啊?”于白沙温柔地问。
贺知一侧脸紧贴在桌子上,不敢嬉皮笑脸了,开始嗷嗷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于哥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于白沙被这赖皮软骨头闹得没了脾气,他甩甩手,从滚烫的红油辣锅里面了夹了一筷子,居然没见到花椒。
贺知为了包那一个花椒馅儿毛肚,把这一锅的花椒都捞尽了。
于白沙干脆往贺知那叠蘸料中加了一把香菜,贺知立刻老实了,他与香菜是不能共存的两个状态,闻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贺知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去调新的蘸料了,于白沙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么放过了他。
南乔在这时候回来了。
于白沙还没想到怎么样坦然自若地面对南乔,他匆匆扫了一眼,心虚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对自己的演技倒是很有信心,单从脸上看南乔应该不会看出来什么。
南老师的衣领乱了,耳垂仿佛被什么东西大力捻过,红彤彤的一片。不过他的神情让人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又开了一罐啤酒。
南乔又伸手招呼来服务员,非常阔气大手一挥:“再加五十串牛肉。”
他的语调莫名有些恨恨的,于白沙一味地闷头苦吃,并不敢吱声。幸好有其他人提出了质疑:“南老师,咱们这些够吃了的,不用再加菜了。”
“今天多吃一点,人家老板要请咱们吃饭,”南乔笑眯眯的,“咱们多点一些,只点贵的。”
于白沙莫名地听出了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一餐吃得非常尽兴,在座的每个人都吃得肚子圆圆,喝下去不少啤酒。于白沙有过上一回醉酒经验,这次特意控制住了,只喝了一罐,现在只是头脑有些晕眩,感官被酒意放大了知觉,不至于到神智不清晰的地步。
他们吃到了晚上八点多一刻,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家张罗着要回家了,再晚一些女孩子走夜路就不太安全。
于是这十几人就热热闹闹地告了别,同路的一起回家,不同路的分道扬镳。少年人知道不久后会再见,这并不算分别,所以道别显得随意畅快。
于白沙和澈然一手架着贺知一条胳膊,三人的目的地差不多,为了安顿贺知这个醉鬼,他们干脆在路边叫了一辆车。
贺知酒品一点也不好,今晚是因为玩得太开心才没有节制,他醉了就喜欢乱说话,用酒瓶当话筒大声唱歌,关键唱得不堪入耳,于白沙想把这只聒噪乌鸦的嘴巴缝上去。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贺知送回家里,澈然手中还拿着给澈明朗带的一盒烧烤。敲开贺知家里的门时,贺知妈妈意外地迎了出来,她瞧见烂醉如泥的贺知,无奈地把他接了过来,扭头把贺知爸爸喊出来一起馋着儿子。
她还热情地招呼于白沙和澈然来家里坐一坐,他们指指天色,已经很晚了,阿姨只好遗憾地放他们离开,并嘱咐他们随时来家里玩。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澈然就住在贺知斜对面,拐一个弯就到了。他和澈然在静谧如水的夜晚中对视片刻,于白沙就要适时开口道别。
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仓促地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一看,是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但他注视着这个电话的尾号和来电地区,心里面突地一沉。
澈然抬手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意示于白沙先接电话。
于白沙静默了三秒,看着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跳动着,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通话提示亮起,对面的人先出声了,是一个很陌生但是又有几分熟稔的女声:“白沙?”
于白沙张了张口,嗓音干涩,第一下甚至没发出声音:“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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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然没有急着离去,他听着于白沙接起了那一通电话,应该是妈妈打过来的。澈然没注意他们的通话内容,脑子里在思考怎么让于白沙和他多待上一会儿。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了,于白沙话语间的生涩和不自在有九分真切,他听不见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听得见于白沙的声音。
“都挺好的。”
“还没到家,一会儿就回去。今天和同学聚餐了。”
“不用了,真的不用。”
他们这一通电话拢共也没有五分钟的时间,但也就是这短短几分钟,澈然能够明显感受到于白沙的心情肉眼可见变得低落,现在甚至说不出一句话,垂着脑袋踢踢脚下的石子。
于白沙觉得心里面什么东西轰隆沉了下去,他与妈妈已经许久未见,粗略一数居然算不出是几年,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小学阶段的尾巴,最近一次听见她的消息是她在德国办画展,在做交易论坛,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现在她居然回到了外婆这间窄小破旧的老屋,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告诉于白沙自己刚刚回国,想和他见一面谈点事情。
谈什么事情?
于白沙觉得各种各样的状况接二连三地砸得他找不着北,孔蜜儿说她已经等了两个小时,希望于白沙快点回来,少一些浪费她的时间。
于白沙想扯起嘴角笑笑,他知道自己应该与澈然得体地告别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是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他觉得应该是书包太沉了,压得他喘不过气。
澈然却突然开口:“你要走了吗?”
于白沙木然地勾了勾嘴角,他想要明快地给一句肯定的答复,摆摆手说下周见,可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陪我走走吧,”澈然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不想回去。”
于白沙还没有理解澈然话中的意思,澈然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大跨步向反方向走去。于白沙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有些没来得及跟得上澈然的步伐,几乎是被澈然拖着走。
他不会拒绝澈然,他的原则以澈然至上。
所以他轻轻喘了一口气,用一双很澄澈的眼睛看着澈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心跳咚咚的声音一下下砸着他的鼓膜。
于白沙忽然觉得此刻自己兴许获得了莫大的勇气,不只是因为澈然,还因为他从未探寻过的自己,借着酒意让那些不敢做的事情一口气做完。
他迅速掏出手机,给刚刚来电的那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不用等我,如果你累了就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发完信息,他把手机的屏幕熄灭,按下了侧面的关机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