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来袭,南境大乱。
世道一动荡,各路人马就开始蠢蠢欲动。大周北方的匈奴准备南下趁火打劫,镇守边疆的塞北大将军萧立,也想借此机会,为自己唯一的徒弟方棠,铺好军中青云路。
塞北边防重地,大将军萧立营帐中,方棠目不斜视地越过众人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领命。
主坐上,萧立锐利的眼神扫过神色各异的下属,一锤定音:“好了,就这么定了!大家都下去准备吧,方棠留下。”
萧立掌管塞北军二十年,到如今早已说一不二,车骑将军谢进心中再不服气,也只得退下。
谢进用狭长的眼睛恶狠狠盯了一眼方棠后背,随后向着萧立潦草行了一个军礼,摔帘子疾步而出。
“大将军这是要小棠来接班啊!”
“还叫小棠呢,以后可要改口叫大将军喽。”
“去你的!小棠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什么品性我不知道?就是做了大将军,我也照样能这么喊她!”
谢进听着不绝于耳的议论,表情越发的阴骘。
“这萧大将军也太偏心了!让您去拦截呼衍茂图,让自己徒弟去攻打匈奴大王子,他们这摆明了就是要独占功劳!谁不知道这呼衍茂图难对付,而大王子却是个出了名的草包。”
谢进的亲兵愤愤不平,不管是生擒还是枭首这匈奴的大王子,都绝对是能加官进爵的大功一件。而且萧大将军已经老了,此战是决定继任者的关键一战,将来难道真的要让方棠来接管塞北军不成?虽然她拳脚确实厉害,一手长枪耍的出神入化,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他们大周朝又不是没男人了。
“哼!拿我谢进做垫脚石?老东西痴心妄想!”
“过来,你去……”
这边谢进怒火中烧,恨从心起。那边方棠在营中亦是怒发冲冠、破口大骂。
“谢家怎么敢!师父您为了抗击匈奴,骨肉夫妻分离二十年,身上新伤叠旧伤,箭伤枪伤数不胜数!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您真的和匈奴暗中勾结、拥兵自重,那他们现在还能安安稳稳的在京城里闲着放屁吗?”
方棠将手中的信往桌案上重重一拍,掌风将杯盏震的滴溜转圈。
“怎么还是这么个暴脾气,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捶桌拍盏的,哪有半点大将之风?给我坐下!”
眼看萧立横眉竖目,方棠立马安静,乖顺坐下,手上条件反射给萧立斟茶,“师父,您喝茶消消气,我回去就把《礼》抄三遍!”她是怕三人成虎啊!自古以来,皇帝听信谗言冤杀忠臣良将的事还少吗?人老疑心重,师父一家妻儿老小全都在京城,万一陛下真的对师父起了疑心,他们可就危险了。
方棠是萧立带大的,她眼珠子一转,萧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接过茶杯喝了口水,缓缓道:“陛下是明君,自然是不会信的。只是陛下老了,谢贵妃的皇子也大了,此后这类馋言只会越来越多。”谢家五年前将谢进送过来,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他塞北大将军的位置。
“那师父我能做些什么?。”谢家不是良善之辈,她不会再像五年前那样天真,还想着与谢进和平共处。她明白,在这场权利斗争里,师父早已退无可退,只有赢了,师父和他的家人、还有军中拥护师父的大小将领,他们才能有一个善终。
萧立盯着方棠的眼睛,身体前倾,语出惊人:“棠儿,你想做这塞北的大将军吗?”
过于直白的话,会叫人无法逃避。
对权力的**人人都有,方棠也不例外。她体验过权利带来的好处:同样是从普通士兵做起,因为她是大将军唯一的徒弟,她杀得敌人会一个不少全记在她的名下,没有人敢贪墨她的功绩;受伤后会有最好的大夫、最全的药材来给她治病;每次领取物资,她的东西总是最多最好的……所有于普通士兵不利的潜规则,从来没有人敢用在她身上,在权利的保护下,她的身边都是善意与美好。
可是,她已经在军中生活了十六年了。她的生活一直伴随着充满鲜血与残肢的噩梦、伴随着无休无止的生离死别,曾经她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直到及笄那年,师父带她去京城。她见到京城新年的烟火,那是与塞北的苍凉绝然不同的繁华与热闹,原来世界这样精彩有趣。京城的书局好大,她看了好多话本游记,她想去江南看烟雨,去看山顶看日出、海边看日落,去神秘的湘西、去无人的岛屿……她想要自由!
但这不是师父想要的答案,萧立眼中的期许几乎让方棠不敢直视,她目光飘移,却不期看到了师父鬓角漏出的白发。
十六载的光音,以最寻常的形式,展露在方棠眼中,她几乎立刻感到羞耻!从八岁到二十四岁,师父已经庇佑她十六年,如今师父老了,正是需要她的时候,而她竟然只想着自己!
“师父您这是问的什么问题,有谁会不想做大将军啊?”她强迫自己直视师父的眼睛,故作轻松接连反问,“可是您把位置传给自己的徒弟,陛下能同意吗?”
教养之情,授业之恩,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请功授官……方棠欠萧立太多太多,而做上大将军,保护好师父的家人朋友,让师父能够卸甲归田、阖家团圆,几乎是她唯一能够回报师父的了。
徒弟笑容背后的黯然萧立没有看懂,毕竟谁会拒绝权利呢?他笑道:“你放心,陛下会同意的。接下来你只用好好杀敌就行了,其它的事自有师父来安排。”
帝王防武将,说到底是怕他们调转枪头、自立为王,可小棠是女人,自古以来还没有女人做帝王的,让小棠领兵,陛下才是真的安枕无忧。
“只是,与谢家相争,你怕吗?”谢进父亲是吏部尚书、姑姑贵妃、表弟是晋王,又与江南省的主官蒋家是姻亲,谢家在大周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方棠摇头,怕无非是恐惧失去,她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
萧立点头,“你不用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间的权势,说到底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记住,在陛下心里,你比谢进更值得信任。”
萧立老了,自知留在塞北的时间不多,方棠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积攒出足够的军功,足够说服朝臣、足够动摇贵妃和晋王在陛下心里分量的军功。
这些年草原上风调雨顺,匈奴王族养尊处优惯了开始变得惜命,大多时间都躲在草原深处不出来,此次匈奴大王子亲征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立功机会。
萧立指着墙上的边防图与方棠讲解作战要点:“今夜匈奴的大军会驻扎在这里,他们从草原深处而来必定疲惫不堪,我带领骑兵对他们突袭,呼衍茂图为了他们的大王子的安全,必然会留下来断后,谢进从侧翼围过来,我和他一起拦住呼衍茂图,你从这里绕到匈奴的后方,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拿下匈奴大王子,能活捉最好,若不能,杀了他也足够引起匈奴王庭内乱。”匈奴大王子的母族是草原实力最强的部落,他活着,下一任单于没有悬念,他死了,匈奴王庭必有一阵血雨腥风。
方棠一边看边防图,一边在心里推演行军路线,“大将军放心,方棠定不辱命。”不叫师父叫大将军,她是在立军令状了。
萧立当然放心,以她的能力,对上匈奴大王子那样一个草包,绝无失手的可能,“等这次回来,我为你上书表功,向皇上推荐你接替我的位置。”
……
方棠从萧立营帐中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桃子,给我留饭了吗?诶……人呢?”
方棠边掀帐篷边喊,不想里面空无一人。
桃子是她四年前从匈奴手里救下来的,和她一样,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小姑娘瘦骨嶙峋的,巴掌大蜡黄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大而分明,流露出对生的渴望,也不说话,独独攥着方棠的衣袖,亦步亦趋。方棠一时心软,就把她留下来了。
只是可惜桃子早已过了习武的年龄,做不了她的亲兵。
“啊——棠姐你回来了!”
一个面若桃花的少女挑帘而入,看到方棠像是吓了一跳,神色是掩饰不了的慌乱,不敢直视方棠的眼睛。
桃子心性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方棠很是喜欢逗她,故意疾言厉色道:“桃子,你不对劲,刚刚去哪了?说!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亏心事了?”
“棠、棠姐,我、我就是去厨房了,偷偷拿了一个羊腿,他们都吃完了,这是多的。”
桃子被方棠唬住,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她双脸通红,再加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婴儿肥,活脱脱就像方棠及笄那年在京城师父家中见到的大蟠桃。
方棠看的手痒,可惜啊!桃子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揉捏她的脸蛋了。
一想到京城,就不免想起春水巷尾刘叔家的炙肉和烤饼、建安大街上临江仙的百花香,还有张记的面、南河馆的鱼.......方棠越想越馋,吞咽了一下喉头道:“逗你玩儿呢,多少次了,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快拿过来,我看看刘哥做羊腿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桃子连忙上前将食盒打开,危机解除,在方棠看不见的地方,桃子长舒了一口气。
方棠吃完饭,刚想着洗个澡,就见桃子提着水桶要出去,“诶,桃子你放下,还在长身体呢,提这么重的东西小心长不高,我去打水。不早了,你快去睡。”
军营里的水桶是为男性设计的,又大又重,装满水绝对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能提得动的。
方棠接过桶走到门口,觉得有些不对,“桃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洗澡?”
桃子眨眨眼,“我在外面看见大家的动静挺大的。”
这次的行动出动了大半人马,动静确实不小,方棠点点头没有多想,很轻易地接受了桃子的说法。
在缺水的漠北军营中洗澡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每次在出征前洗澡是方棠的习惯。
因为同为女子,平时桃子就和方棠睡在一个营帐。桃子躺在床上听着屏风后面洗澡的水声,忍不住撰紧了手中的东西。水声逐渐变小,里面的人快要洗完了。
牙关一咬,她不再犹豫,起身将手中谢进给的药粉尽数化入茶壶中的冷水里。
桃子是个心细的人,一直以来又将方棠视作救命恩人,对方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知道方棠上战场前一定会喝水。
方棠洗完澡出来,见桃子穿着里衣站在桌边,忍不住关心道:“怎么还没睡?天气冷,你身体不好,别着凉了,快点上床。”
“棠姐,你的六个亲卫这次都会和你一起去吗?他们武功高不高啊?他们能保护好你吗?”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打战了,瞎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点担心你。”
“别瞎担心了,快点睡吧。”
方棠略擦了下头发,将桃子强制带到床上,两人一起睡下了。
……
漠北秋天的夜空,繁星低垂、夜凉如水。
匈奴的军队漆黑一片,唯有一处灯火通明,一男子从一座华丽明亮的营帐里快步走出来,他戴着黑色面具、黑发黑衣,站在黑暗里,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想起帐中□□的画面,男子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虽然早就知道大王子荒淫,但打战还要带一群女人,这也太荒唐了!
自从单于大病了一场,底下王子们都开始不安分起来。大王子母族势力最为强势,一心想要军功,好毫无争议的继位。他听说周南境大乱后,就迫不及待的要南下攻打周朝,可萧立是出了名的守城之将,想要他出来迎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那个方棠,用兵诡异莫测,又有万夫莫敌之勇,极难对付。
男子招招手,立刻就有人上前来。
“呼衍将军,有什么吩咐?”
“明天就要到了,大家难免生出懈怠的心理。此处离周朝太近,不可不防,通知下去,再增加一倍的巡逻量,前哨再往前布防十里。”
“是!”
起风了,呼衍茂图忘向天空,星辰被乌云遮住,草原变得更加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