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这一天都不怎么开心,因为好不容易碰到一天公子在家,他也不用上学。明明可以和公子在院里看书写字画画的,上次他和邻居花花在柳树底下坐了一个多时辰,新学的柳枝篮也没有编给公子看。
院里就来了一个大坏蛋。
那个叫世子的家伙讨厌极了,不但把公子宝贝牡丹摘了不说,进门就是一些惊天地,泣鬼神之言,就差降下九天玄雷,劈死这个孽障!
轻薄公子不说,还言语挑衅,晓星实在觉得这个世子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公子是个好人,被人占了便宜还要留人吃饭。
晓星爬过厨房高高的门槛,不情不愿的说今日公子有客来,多加一个人的饭菜。
从厨房出来,晓星在走廊下,越走越像个鹌鹑,缩头塌肩的。他后悔了,现在回去给那个世子的饭里下两颗老鼠屎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这个冲动来得莫名且十分让他激动,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晓星就心潮澎湃了。但是,尽管想在墙根底下找老鼠屎的心蠢蠢欲动,晓星还是十分坚定的忍住了。
捏着鼻子回到院子,发现只有公子一个人在榻上看书,旁边那个姓顾的已经不见踪迹。
“那个混账坏蛋呢?”晓星在屋子打转,最后扑在床边用支窗户的杆子戳了戳床下,他人小,胳膊短,尽力往里伸也只能到床的一半。
小孩的脸上被压得红红的,大眼睛看着宋月朗:“公子,那个姓顾的世子大坏蛋去哪里了?”
宋月朗摸了摸他带着红晕的脸蛋,把小孩手里的杆子拿过来放在窗台上。
“他走了。”宋月朗说。
“啊,他走了!”
说完又觉得语气太欣喜,又刻意的苦着脸:“哎呀,我刚刚才和厨房伯伯说多做一个人的饭呢,看来今天要多吃一点了,不能浪费。”
到底刚生下来几年,经历的事不多,为人不够老练,绷着一张小脸站在那里,很像一只抱着一瓶灯油还要努力忍住笑容的小老鼠。
宋月朗看他一眼,窗外的日光撒在衣摆上,手里的书在小孩头顶一敲,宋月朗忍不住笑:“不用多吃,顾世子说他去去就来。”
不仅灯油没了,瓶子还碎了,小老鼠脸上挂不住,跑倒墙角画棍棍人顾潭渊去了。
宋月朗从小用膳,讲究的都是细嚼慢咽,一顿饭没吃完,院里就进来一个风尘仆仆,呼吸都带着滚烫热气的世子殿下。
“儿子,给爹倒杯水,没事,是你家公子的我也不嫌弃。”
顾潭渊嫌热,在外行事还有顾及,一进屋就把大袖扔在宋月朗刚刚躺过的塌上,连着一个眼熟的木头盒子。
宋月朗隐隐觉得这曲柳木的花纹有些眼熟,下一刻……
顾潭渊把一口饮尽的茶杯放在桌上,把腿上不停扑腾的晓星踢开,往木头盒子的方向一仰下巴,模样和姿态很像一只找到食物在窝里昂首挺胸的雄鸟:“织金布,我给你带回来了。”
一柱香之后,顾潭渊敞着衣襟,坐在桌前打扫没吃完的剩饭剩菜,身后站着一个敢怒不敢言给他打着蒲扇的晓星。
顾潭渊用的宋月朗的筷子,茶杯也是宋月朗的。夏天的饭菜就是放半个时辰也不会凉,一口菜,一口茶,顾潭渊回头:“儿啊,能不能给你爹扇风用点力气。”
要是砍你的头我一定把吃奶的劲都用出来,晓星忿忿的加大了扇扇子的力道。
宋月朗坐在塌上,看着木头盒子里面流光溢彩的布料,徒劳的捏了捏鼻根。
都说叹气要折寿,可能他遇上这个人,活不过而立之年。
顾潭渊在山里跑了一个时辰,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抢宋月朗的茶水,随后就坐在宋月朗的位置,用着他的碗筷,比在自己家还要熟稔。
宋月朗觉得不妥,顾潭渊叫晓星给自己扇扇子,张口就是:“我为了你在山上跑了两圈,太阳晒掉一层皮不说,那匹马现在还在你家的马厩里吐白沫子,你就这样一口饭不给吃,一口水也不给喝?”
这话说的,就连站在他背后的晓星都觉得有点可怜,用力给顾潭渊扇了两下。
也就两下,有点真心实意,但是没有很多。
宋月朗:“……”
让客人吃剩菜不是宋月朗的待客之道,但是这个客人显然就不是一个人,这样想来,宋月朗胸口积郁稍退。
但眼眸一转,又被塌上的织金布晃了眼。
“你这个,”宋月朗把盒子盖上,只觉得无比疲惫:“怎么来的?”
“做买卖,你们生意人还不知道怎么来的,”顾潭渊吃着菜:“当然是给钱交货,要是两两满意,下次再来。”
“上次我们在镇上,用钱没把东西买回来。”宋月朗说,人家根本就不想做这门生意。
“当然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我带了几个人过去,最初她们也是说不卖的,”顾潭渊束着窄袖,用宋月朗的发簪高高簪着发,此刻他不那么热了,世子又丰神俊朗起来,比了一个手势:“后来我带的那些人把长枪短刀都露出来,那些人没说什么,就把盒子给我了。”
“……”
看宋月朗脸色,顾潭渊补了一句:“我给钱了,按原价给的,她们不会亏。”
但是并没有起到作用,相反的,宋月朗面容冷静,但是仔细看来,又有一种十分冰冷的神色,这种表情跟厌恶到极致不想与之说话一模一样。
“你别生气,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啊!”这眼神比盒子扔他脸上还要难以忍受,顾潭渊立即放下筷子解释,比踩了尾巴的狗还要着急:“我没有强买强卖,也没有仗势欺人,长平镇那边是自愿的。”
宋月朗扫他一眼,眸光凉凉。
“是真的,这事有误会,不信你同我再去长平镇走一趟,”顾潭渊想现在就走,自证清白:“你家老二确实不是东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不是东西……”
这门生意不难,有手就能赚。宋阳对二儿子一向偏爱,就是这样每日去监一监工的轻松活计,他都担心宋狄云在这样的天气里面出门被晒着了。
宋狄云也去,隔三差五的到长平镇上,马车,家仆,还带着几位娇滴滴的美人,做足了富家少爷的派头。
宋家二少爷么,风流纨绔一个,他什么德行,几乎草溪城谁都知道。
长平镇织金布的绣娘若儿,年芳十八,十指纤纤,捏着绣花针,翘着兰花指十分好看。
宋狄云每次都要到那个小破瓦房里坐坐,喝几盏茶,同小姑娘说几句话再走。
他是客人,又是买布的金主,在院里做一做,吃几碗茶也没什么,偏偏那个看人家挣钱眼红脸热的王淑华一直盯着这家。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宋狄云一身白衫从院门口进来,小姑娘专心在布上绣花,没留神后面来了人。
少女窈窕的身型被浅色衣裙包裹着,浅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宋狄云站在身后看着,俯身下去,还没碰到少女的肩。
“你这天杀的王八羔子,想对我家孩子做什么!”
小姑娘的花绣到一半,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见平日里多看一眼就要冷嘲热讽的婶娘打开栅栏窜到她身前,义正言辞的看着城里来的贵公子。
“我家闺女虽然穷,也是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你们这些浪荡子,不要以为她家里孤儿寡母的无人撑腰,就可以随意轻贱欺凌!”
妇人声音大,势头足,不一会小小的院落外面围满了人。
“你这个粗鄙村妇……”宋狄云一张比姑娘还粉嫩的脸黑得彻底,他今天没带几个人出门,被围在当中动弹不得。
“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我们就得做你的生意,告诉你们,这布啊,我们不卖给你了!”
妇人又转头对着看热闹的邻居,言辞恳切,几欲落泪:“乡亲们,我虽然和小若她娘分家,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也不能看着孤女弱母的不管。”
“今天这有钱人家的公子对我小若动手动脚,还好被我发现得早,要是迟些来,这闺女还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模样。”
“乡亲们,我王淑华虽然穷,但不能短了志气。今天这事,我拍板了,织金布,绝对不能卖给宋家!”
“就是,不卖他们,就是捡碎了喂狗,也不卖给他们!”
“滚出我们镇子,混账东西!我们的布不卖给你们!”
群情激愤,宋狄云和几个家丁被带着棍子往后逼退,推搡间,他的脸上还多了几道指甲印,也不知道是谁挠的。
“这他娘……”
宋狄云被轰出来的时候都被气笑了,说他对小姑娘欲图不轨,大爷的,那姑娘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哪门子来的欺负。
“打,打死他们,让他们不敢再来我们镇。”
人群冗杂,小姑娘被王淑华护在身后,那坚强的身影,如果不是她小时候高烧不退,奶奶抱着她连夜敲隔壁的门,得到的只是王淑华的谩骂的话,她恐怕都要信了这个婶娘是为了她好的话 。
她只是在门口绣了朵花,就听见婶娘在身后的叫嚷。人言可畏,她婶娘又是个能颠倒黑白的厉害人,小姑娘看着越来越激愤的乡亲,默默的把那朵没绣好的花藏在了身后。
说多说少都是错,索性闭口不言。
但是织金布耗时耗力,辛辛苦苦,连着夜里点了好几盏煤油灯,织出来的布就这样成了水漂。当初的激动过后,又多了一些白干活得不到钱的埋怨。
那段时间,小姑娘和奶奶出门听到过不少说三道四的言语,她们不好辩驳,也辩驳不了。
镇上的人对她们有嫌隙,日子过得难免艰难。买菜的人不卖给她们,左邻右舍借个东西也借不到。这个时候王淑华不站出来说见不得她外甥女受欺负了,关着门,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后来,又有一个清隽温和的青年上门买布,可惜被顾潭渊搅黄了。
那两个公子被赶出长平镇的时候,小姑娘站在院门口,抱着织金布的匣子,欲言又止。
“你只是去买布,”想到那个文弱娇小的姑娘,宋月朗问:“她们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顾潭渊看他不如之前那样难以接近了,笑了笑,又坐回去让晓星扇扇子。
“我问的嘛,”世子好像是吃饱了,倒了一杯清茶润喉:“我把钱给那个姑娘多问了一句……”
顾潭渊问的是:“听说你被宋狄云欺负了,用不用我帮你把他捉来,用绳子绑着,麻袋套着,你拿棍子打他一顿出气。”
“不用,不用这样的。”
小姑娘慌忙摇头,四周都是顾潭渊的人,小姑娘咬了咬唇,又扯了一下顾潭渊的袖子。
“公子,那天当真是对不住你们,连累你和你的朋友了……”
“所以这布也是自愿卖的,你放心拿它去宫里交差,不用担心对不起自己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