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药汤好像都闻不见了,刚才坐着等宋月朗的小方凳倒在地上,晓星跳起来,又惊又怒的围着顾潭渊转了几个圈:“你你你你,你的花……”
没理会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小娃娃,顾潭渊把花往宋月朗面前一递,一向趾高气扬的神态难得带着几分赫然:“我想来看你,到院门口又想起我没带礼物来有些失礼,但是看见那株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借花献佛摘下来送你,以后再补别的,你不要生气,世子妃。”
看着花,又看着世子爷,本来已经想到了无数种让顾潭渊后悔今天手贱的方法,眯着眼睛的宋月朗听到最后三个字:“……”
眉头微凝,宋月朗看着屋里的两大一小,一时间有些疑惑,连个丫鬟都没有,他在和谁说话。
“是我不好,昨天我该送你回来的,”顾潭渊已经握住了犹自震惊的宋月朗的手腕,他不悦的盯着那碗药,和宋月朗说话时又柔了声音:“你风寒未好,我应该好生照料你才是。”
世子柔情似水的模样让宋月朗手都忘记手回去,他眨了眨,手里汤药温热的触觉让宋少爷感觉自己尚在人间。
“不,不必如此麻烦,”宋月朗吞吞吐吐:“不敢麻烦世子。”
宋月朗宁愿他骂两句,或者是眉头一挑嗤笑的说就你也配,但是顾潭渊没有,今天的世子,好像吃错了药。
“你我之间,远远说不上麻烦。”顾潭渊笑了,这一笑,柔化了二月的冰雪,在宋月朗震惊的目光里,他害羞又言辞恳切。
“以前是我待你不好,如今你有了我的孩儿,从此往后,我定当爱护与你。”
顾潭渊还看了一眼宋月朗的腹部,眸光万般柔情缱倦,这大热的天,宋月朗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咕咚一声,晓星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然后爬起来匆匆出门去了。
这时候没人能顾得上四五岁的小娃娃,顾潭渊这话惊世骇俗,宋月朗太过震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顾潭渊又借机坐近了些,手握着宋月朗腕子还没松开。
“我……”顾潭渊就说了一个字。
“登徒子,你想对我家少爷做什么,还不快点放手!”门外,粉雕玉琢的小童气势汹汹,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飞奔而至。
“你且宽心,明日我就将定亲贴送来,我的人,不会让他无名无份。”顾潭渊对小童的叫嚷充耳不闻。
“你赶紧松手,莫要再摸我家少爷的脸,你撒手!撒手!”
“以前你我之间是有一些嫌隙,但月朗宽心,我都会逐一改正,”顾潭渊在扑上来抓挠的小童之下不为所动,甚至还用一只手提起来不断扑腾的小童:“就是这竖,这孩儿,我也会当亲生对待。”
“呸,你这个宵小之徒,只会占我家公子便宜。”
“小孩,叫爹。”
吵闹声渐远,顾府书房,发皱发旧的话本上,被人用朱墨圈出来一段话。
“哎呀,彦哥儿,你们前段时日在一张床上睡完觉,你家媳妇又时常害口,这是有孕了呀!”
顾小世子从小送到别国为质,为了欺辱嘲笑,给他认字启蒙的书就是这几页短袖话本,写这话本子的人罪孽深重,还是男子珠胎暗结的题材。
“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们今日决一死战!”晓星不愧是个汉子,这样受制于人的姿势,他也是不肯罢休的,扑腾着四肢很是努力:“今天不是我死,就是我亡!”
“横竖都是你死,那还有什么说的,”顾潭渊还坐在踏上,一手提着晓星的后脖根,转头冲宋月朗笑:“这小娃,你日日接送他上学,就读出来这些名堂。”
“世子先把他放下来罢,”宋月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愁得叹气:“你也,先松开我的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宋月朗引经据典,从四书五经到礼义春秋,列出条条款款,证明他们两个之间清白干净,不会有孩子的。
期间夹杂着晓星不计其数的抓挠谩骂,顾潭渊不耐烦,抬脚一踢:“顾晓星滚到一边去。”
晓星正好摔到宋月朗脚边,咕噜滚了一圈,爬起来熟门熟路的冲上去:“谁是顾晓星,你这个大坏蛋!”
小孩牙齿又软又小,咬在皮糙肉厚的腿上也没感觉,顾潭渊腿上挂着一个小孩转头,温和有礼:“那我和你怎样才能有一个孩儿呢?”
宋月朗:“……”
那一盏茶是白喝了。
“呸,大笨蛋!男子和男子是不会有孩子的,”晓星替宋月朗开骂:“就算是要生,我家公子也不会给你生的。”
顾潭渊低头,那模样憨极了:“那你家公子怎样才愿意给我生小孩呢?”
这不耻下问的语气让一个孩童短暂的疑惑瞬间:“那至少应该是……”
宋月朗抚着额角,那里涨涨的疼:“你们两个,先从我的踏上下去。”
晓星把两只脚伸出来,然后跳下软踏,顾潭渊也把支在踏上的手收回来。
这方寸之地总算有了片刻可以喘息的余地,宋月朗翻了个身,牵着胸口,又开始咳嗽了。
“公子,你喝药。”晓星赶紧把药端过来。
好在是夏天,即便是放了一会,也是温热的。
宋月朗仰头喝药,药汁浸在嘴边,喉头上下滑动,就咽了下去。
刚才咳嗽身后的头发垂到胸前来,几缕发丝粘在脸上,称得肤色越发的白嫩。
顾潭渊眸光闪了闪,很克制的把宋月朗脸上的头发顺到耳后,看着那碗药被他小口喝着:“你怎么,还没好,前天晚上我在你院门口放的药吃了没?”
“什么药?”宋月朗脸上有些痒,见顾潭渊收回手去他也不在意,把药碗放在小竹桌上问。
“就是一堆治风寒受凉的药,就放在那,”顾潭渊愣了一下,指着绿牡丹正对的大门:“你们没看见?”
从山上回来之后,顾潭渊问完大夫,翻窗从后门离开,到一间药铺里抓了药,又偷偷翻墙送到宋家来。
那个时候的顾潭渊自认还没想通,又一直想着宋月朗那双泛红的眼,不敢敲门光明正大的送,只敢放在门口,听见有人出来了,嚣张跋扈的世子转身就溜上了身旁的院墙。
“那,那个……”宋月朗挪开目光。
“是没有看见,还是说被其他人拿走了。”
“我都知道,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不要拿,”晓星这个四五岁小孩说:“谁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有没有毒。”
“……”
宋月朗把头往里侧偏,只当听不见。
从山上回来入夜,是看见院门口有几包药材,叫了几个人来问都不知道是谁的。晓星说得没错,谁知道那堆莫名其妙出现的药材里面有没有毒,所以下人把药材捡走扔掉的时候,宋月朗没说一句话。
想在想起来,还好扔掉了,宋大少爷庆幸。
顾潭渊今天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莫说送的东西不要,就是让他送东西都是不可能的事。
费劲巴拉买来爬墙送的药被丢了,顾潭渊被一个小孩骂得理亏,转头不提这件事,模样看起来有些悻悻。
窗透薄纱,知了声不停,有人在院门外扫地,笤帚划过地面,沙沙的声响。屋里被照得亮堂堂的,牡丹摇曳也不太热,这一片清凉里,没人说话了。
顾潭渊搬来一张椅子靠在榻边,不用人请,自己坐下了。
宋月朗喝完药乏劲上来了,没心思请他走,索性靠在窗边打盹。
晓星也不走,他怕这个叫世子的坏人又要对他家公子做什么事情,找了几页纸拿了一只笔在榻上画小人,假装那是顾潭渊。
白云悠悠,浮过去了几轮,门口有人来报老爷来了。
通报的门房嗓子尖,声音大,聒噪的蝉音都被他压下了去,宋月朗被惊到了,手一滑,脑袋往窗框上倒。
顾潭渊哎的一声站起来,袖子盖到宋月朗身上,手接住了他的脸。
宋月朗醒了,半张脸在顾潭渊手里,张开眼睛。
睫毛蹭过手心,轻轻的,痒痒的,顾潭渊手动了动,把他扶正:“外面说你爹来了。”
宋月朗嗯了一声。
顾潭渊收回手,站着,有椅子不坐,指尖一捻,不知道想什么,宋阳进屋了都没发现。
晓星收拾了画满小人的纸,站起来向宋阳问了个好。
宋阳没看他,反倒是看见顾潭渊在这里有点吃惊。
没听说过顾潭渊和城里哪家关系近,上门做客的。
“世子今日也在,”宋阳笑着抬手:“大驾光临,鄙人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啊!您今日来是?”
“我是……”
顾潭渊刚要说话,宋月朗咳了一声。
“听说宋月朗病了,我来看看。”顾潭渊就这样说。
“世子费心了,不是什么大事,哪里还担得让你跑一趟。”
宋阳客气的笑着,宋月朗只看窗户外面,当他们说话的外人。
顾潭渊把眼从宋阳脸上一扫。
从进门到现在,宋阳都没看宋月朗一眼,那么大一个泛着苦味的药碗在边上也没看见,都说病了,当爹的还能笑着说是小事。
在赏花宴上宋月朗那张苍白的脸顾潭渊现在想起来心头都是一个疙瘩,如今都在为那天他丢下宋月朗一个人走了后悔,这死老头子还说是小事。
当时的顾潭渊有多混账蛮横,现在就对宋月朗有多上心。
这当爹的好像没有一个当爹的样,顾潭渊想发火,又顾及着宋月朗的面子,懒散的靠在椅子上,时不时应两句宋阳的话。
大多都是一些问牛答马的话,宋阳前半生在商场浮沉,巧舌如簧,健谈的嘴在顾潭渊的不买账跟前简直不起作用。
“今日天气不错,世子热不热?”
“还成。”
“前几日城里新开了一家书店,里头摆了好些孤本,世子可有想要的,我去求来。”
“不用,我不喜欢看书。”
“世子说笑了,说起来这几日闷热,世子可有去什么地方避暑。”
“哦,前天去过山上一次,就你儿子去长平镇买布那回,不过没买成。”
宋阳:“……”
刚才顾潭渊上门探病是假的吧!这个说话能气死人的顾潭渊才是真的吧!早就说这不是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吧!
草溪城里,能让宋阳如此吃瘪的人不多,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顾潭渊是一个。
平时高高在上的宋阳很难得有这个模样,宋月朗觉得有趣,眉梢的笑意聚起来。
“哎你……”顾潭渊看他笑了,跟看见大冬天开桃花那样稀奇。
可惜人还没凑过去,宋月朗脸上的笑意就退了,顾潭渊又巴巴的坐回去。
太阳移到最高点,宋阳客气客气:“正午了,世子不若在府上用点午膳?”
“不用,”顾潭渊也还算客气:“你有事忙你的,我在月朗院子里吃。”
宋阳:“……”
宋月朗把手搭在窗框上,看着天说:“我这没有什么好吃的,粗茶淡饭,怕世子吃不惯。”
“粗茶淡饭也能吃,反正都是嚼碎了咽进肚子里面的东西,”顾潭渊说,他这时候又好说话得很了:“不分什么高低贵贱。”
再坐坐,就要找郎中来了,宋阳走之前看着宋月朗:“我看你没什么大事了,还是要想想家里的生意,放着不管总归不妥当。”
宋阳走了,蝉鸣倏的又叫起来。
晓星又把纸一张一张的摆出来:“公子,要去叫他们做饭吗?”
他说完,看着顾潭渊又皱了皱鼻子:“要加他的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画这个丑的要死的小人的时候你在偷偷看我,还不给我饭吃,你这叫过河拆桥吃不知道?”顾潭渊用手点着踏上的纸:“还有,本大爷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你就画一个圈几根棒子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是个大笨蛋,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草包!”
晓星小小年纪,吵架倒是很厉害,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宋月朗被吵得脑壳疼,他揉了一把晓星的脑袋:“去叫饭,我们今天三个人吃。”
“哦。”
虽然不开心,晓星还是挎着一张脸跑到厨房去了。
一回头,顾潭渊还在看纸上的画,摇头又叹气,一副惨不忍睹之态。
“赶明儿我请个大家来教他画画,孩子有这一手鬼画符的功底,可不能浪费了。”
宋月朗不理他,他自己家的孩子,要请书法先生也不用顾潭渊操心。
屋里没人,见宋月朗不说话,顾潭渊坐到踏上去,挨着宋月朗的袖子:“你爹刚才来院里,不像是看你,也不像找你说话坐一会,我应该是打搅了你们父子的事情,他看我人在这里不好说。”
宋月朗抬眸看了他一眼,纳罕世子这样有眼色。
“全靠世子的福气,无非是生意上的事情,不算大事。”
“你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我,”顾潭渊在宋月朗额上一点,想到了什么:“是不是长平镇的事。”
宋月朗没说话,用一种你好聪明啊的目光看着他。
顾潭渊又想到不能上不能下在山上的那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