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珍到衙门时,衙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嘈杂的声响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议论,人们显然对这类神神叨叨的故事很感兴趣。
“我就说这陆娘子不简单吧!她参赛那副绣品,那上下颠倒的传神模样,几乎就要将人的魂给吸进去了!”
“嘿,要我说,那只落到绣画上的画眉就是从画里出来的,你们那时候都没注意到那画同那只鸟长得一模一样吗?”
“陆娘子有这手艺,以前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那陆娘子想来不一般啊。”
陆元珍隐约听到人群里天马行空的讨论,正摸不着头脑之际,便见衙役走到前头,高声斥道。
“陆娘子陆元珍现已带到!都让开!”
前一秒还在口中讨论的人物,下一刻便出现在了身后。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接着,便是略带恐慌的惊呼接二连三地响起,人群迅速朝两侧退让,竟自发让出一条供两人并排前行的小路来。
陆元珍感觉得到人群中对她似有若无的忌惮,虽然心中不解,但在这关头,她也只能闭口不言,先随着衙役走进厅堂内。
在方县令面前,早已有位女郎跪在那里,瘦削的背脊挺直,仅看背影就能猜出几分此人的个性。
陆元珍定了定神,先端正地跪下行礼。
“草民陆元珍拜见方大人。”
陆元珍说完,视线忍不住往边上飘去,正好同那女郎转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如陆元珍所想,这名叫做石冬玉的女郎,对她而言完全是陌生的。
想来两人之间并无旧怨才是。
陆元珍正想着,便听到上头方大人拖长的语调。
“陆元珍,苦主石冬玉状告你用绣画诈取钱财,又用附着于绣画之上的巫术蛊惑人心,致使苏家大郎与二郎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你可认罪?”
陆元珍听到这话,当真是啼笑皆非,一瞬间,外头那群人对她没来由的忌惮和恐惧便有了由头。
事实上,在锦绣会之后,陆元珍便时不时听到近似的话语,只是对她而言,这言论实在过于荒诞,因而只当个笑话看待,没成想三人成虎,这坑竟然在这里等着她呢。
“民女的确曾接受苏克勇的委托,以一钱银子的价格,为其绣画。可据民女所知,苏大世家曾以百两黄金求购民女的鸟雀绣画,可见,这一钱银子实在算不得‘诈取他人钱财’。”
陆元珍的话当下便激起外头喧哗。
显然,陆元珍那价值百两黄金的鸟雀图早已在锦泾镇传开,可众人不知道的是,陆元珍竟然以这般低廉的价格为苏家小子绣画。
“没成想陆娘子的绣画卖的这般便宜?早知道我也登门求一幅了。”
这话迎来了一片应和声,却听从侧旁传来一声嗤笑,随后是拔高的声量。
“诶,你们刚刚不还在说陆娘子有巫术吗?怎么这会儿又想求绣画了?不怕被她蛊惑了?”
外头的吵吵闹闹终究影响不了里头的审理。
方县令早已听钱师爷分析了一番局势,对石冬玉背后的苏家满腹怀疑,更没有什么好感。
而且单论这石冬玉单薄的证词,方县令心中对这案子便只剩下厌倦和反感。
虽说大令朝的确是有巫术鬼魅等传说,对此,方县令也是半信半疑。
可那日在锦绣会现场近距离观摩欣赏过绣画的方县令,心中惊艳有之,欣喜有之,却独独没有面对巫术时该有的恐惧和别扭。
在锦绣会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方县令更是吃好睡好,每日趁着县衙清闲,在家中谈诗论画,好不惬意,哪里有中了巫术的半点不适。
而拥有了百两纹银作为魁首嘉奖的陆元珍,会诈取一个无知小儿的钱财,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方县令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因而一听完陆元珍的回话,便掀起眼皮,拖着不耐烦的腔调问道。
“石冬玉,你可听清了?既然你状告陆元珍,那你对此可有真凭实据?”
石冬玉将视线从陆元珍那张稚嫩且略带娇憨的脸庞挪开,眼前似乎还映照着对方澄澈的眼眸。
她的意识随着自己的决绝而分割两半,一半在斥责厌恶自己的自私,一半却反复用苏克勇的惨状作为未来苏克仁的下场,折磨着她的心神。
石冬玉深呼吸,将随身携带的绣画拿了出来。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丝帛,原本该被装裱起来妥善安置,可如今上头踩踏后留下的泥渍却像是渗透入了绣画之中,让那双仅存的栩栩如生的纤细右手有了被生生折断的错觉。
这是石冬玉在花园里找到的绣画一角。
事出突然,苏克勇的惨状让那群奴仆六神无主,后苏庆归家,众人又开始围着他转,自然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这破损的绣画。
“这是民女的夫郎,苏庆,所提供的证物。”
陆元珍下意识转头看了石冬玉一眼,觉得她话里的名称咬得很重,像是要传达些什么似的。
一旁候着的衙役当即上前,将这破损的绣画给呈了上去。
正当此时,外头围观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高昂的呵斥声,一歇斯底里的嗓音指挥着十来名仆从,硬生生将聚拢的人群分开一条道来。
“你这人好生无礼!哪有这样占位的!”
“就是!要看热闹就早点来啊!”
被硬生生挤开的人群发出一声声不满的呼呵,可促成这一幕的人物却半点没有心虚或尴尬的不适反应,反而因为看清楚堂内的场景而迸发出更多的怒火。
那人急走两步,想要闯入堂内,却被守在门边维持秩序的衙役给拦住了。
“大人!草民苏庆,堂下所跪之人正是本人的继弦石冬玉!”
苏庆放声高喊,总算是将堂上方大人的注意力拉扯了过来。
此时的他经过先前的一番推搡,早已衣着凌乱,面上那常年挂着的得体却黏腻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因为事情脱离掌控而冒出头来的狠厉与愤怒。
要知道,在彻夜未归的苏庆接到石冬玉在府上失踪的消息时,还以为石冬玉因为受辱去找娘家人帮忙,心中还对此嗤之以鼻。
石家人和稀泥的把戏可是炉火纯青。即使石冬玉将人求来了,石家人也只会点头哈腰地朝他说几句好话,苏庆原还想着再欣赏一番石冬玉无能为力的愤恨和痛苦,没成想不过几刻钟,便有仆人来报,说石冬玉以他的名义,在县衙里状告如今锦泾镇的大红人陆元珍!
苏庆这一年来在外头的谋划正是到了要紧的关头,低调行事还来不及,转头却被石冬玉用陆元珍这名字堂而皇之地放到了明面上。
苏庆气得怄血,对如何折磨石冬玉这事,早已在赶往县衙的路上便有了百来个想法,因为心中的残虐和暴戾,一时竟撑不起那副在外示人的温和做派。
方县令见派人去找苏庆的衙役不在,便转而去看堂下跪着的石冬玉,见她在回头见到那人后,回转的面容一瞬间露出浓重的憎恶和恐惧,使之清秀的面容都有了几分扭曲,不免有些拿不准。
“肃静。”
方县令随意敲了一下惊堂木,问下方的石冬玉,“此人可是苏庆?”
石冬玉强撑着将心里的情绪往下压:“是。”
方县令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当下便让衙役将苏庆放入堂内。
这头审案闹得热火朝天,另一边没了陆元珍在家的陆宅却是阴云密布。
吴喜出门给宁霄绣庄送信,汤书巧原想护着陆元珍去县衙,却被陆元珍指派留下来看顾陆宅。
尽管心中百般不情愿,汤书巧还是不得不听东家的话,因为担忧而煎熬的内心让他坐立不安,短短一刻钟便在前院来回走了许多趟。
荷花在后院坐不住,也跟着来到了前门。
汤书巧听到声响抬头一瞧,正好见到荷花扶着院子里新栽的大树站定,好不容易养出血色的脸蛋这会儿又是煞白一片,面上全是压抑不住的恐慌。
一见到这样的荷花,汤书巧内心的担忧煎熬反倒一下子蒸腾消失。
他脚步轻巧地凑过去,笑嘻嘻地说道。
“荷花,你来叫我吃午饭啊?”
荷花抿着嘴,一双眼睛无力地瞪过去,见他脸皮厚得赛城墙,半点没有羞愧的迹象,只得开口说道。
“这个点,吃什么午饭?”荷花的声音又轻又低,她的眼睛转而看向大门,因为心里浓烈的恐慌,往日里总是紧闭的嘴巴这会儿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而且,陆娘子被带走了,这时候还哪里有心情吃饭?”
汤书巧挠了挠脸,尽力搜刮着肚子里那些个安慰人的话语,平日里喋喋不休的嘴这会儿却变笨了。
“额,别担心。”汤书巧停了停,半天才继续说道,“陆娘子是什么人物?那些人定然不能动她分毫。”
见荷花没有反应,汤书巧发挥了自己讲故事的本事:“你不知道吧?陆娘子在锦绣会之前还吃了一场官司。那次官司……”
荷花认真听着,可心里的担忧和恐惧却半点没有因此而消减。
那些当官的,个个反复无常,心狠手辣,要磋磨一个宗族都易如反掌,更何况是对陆娘子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下手呢?
荷花正黯然神伤之际,却听大门被敲响,另有人高声问道。
“敢问陆娘子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