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博志作为宣布结果的司仪,再次在吉时到达时站在了高台边缘。
锦绣会在第二局时先唱诵了魁首的名字,这第三局自然而然地在方县令的坐镇下延续了这个要求。
陆博志目视着前方,心中惴惴。
虽说三弟陆博宇有时候行事过于极端偏激,但这一次,陆博志其实是赞同他直接将那栩栩如生的鸟雀绣画毁去的。
可大哥的话也不无道理,要是惹恼了方县令,对方让陆元珍重新绣一副一模一样的鸟雀绣图出来,那他们此举不仅是让陆家的名声再受重创,更是直接将方县令给得罪死了,往后陆家在锦泾镇怕是难以立足了。
陆博志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将目光从远处拉扯回来,视线在身旁仆人手中拖着的金盘上扫过,心中的忐忑在默数过这里头的属于陆家的棋子后,又稍稍安定了些。
这里头两个陆家人,虽说其中一个是旁支,却绝对听从陆博文的指示。
那宁先生是早在宁亭钰来锦泾镇前十几年便在此扎根了,不大可能是宁亭钰派来的眼线,可他应当是与吴先生一样,听命于方县令。虽说陆家该使的银钱都使了,可第三局能不能看到效果却是无法保证。
左看右看,关键点都落在了这方县令身上。
可惜对上方县令,当真是只能智取不能强扭,实在无法百分百确定陆博文的计谋与推算能够应验。
陆博志心中焦急,手中要按顺序摸向最靠边吴先生纸条的手转了个方向,决定先看方县令的再说。
这唱诵结果的顺序可没人能指摘得了吧?
“方大人——”陆博志先高喊了一声,接着,便不顾下方的议论声,抖着手去拆那由奴仆精心折好的纸片,目光落在那露出头来的数字身上,面露震惊,半晌才抖着嘴皮子颤巍巍地念道,“第八幅绣品……”
旁边的仆人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又见下方的民众实在听不清楚结果,或是大声询问,或是高喊再念一遍,可陆博志却跟被点穴似的一动不动的,那仆人只好往前一步,扯着嗓子帮忙将结果再念一遍。
“八号——!”
众人听到了满意的结果,都发出了一声高呼。
“果然!就该是这幅鸟雀画夺魁!”
“看来先前那鸟儿当真是神通显灵啊!提前将结果告知我等呢!”
民众们提前听到了方县令的选择,当下便觉得这魁首已经定下了,热烈议论的模样让回过神来的陆博志气得涨红了脸,却无计可施,只伸手抓起陆博文的签子,泄愤似的喊道。
“陆先生——”陆博志的声音扯高了,硬是在一众嘈杂之中挣出一片短暂的平静来,“六号绣品!”
这次不单单是下方民众议论纷纷,连裁判席上的方县令都面露错愕,第一时间去看身旁的陆博文,却见他的脸色也黑如碳土,衬着立在身后同样难掩惊讶的师爷,当真是一副奇画。
“呵,”方县令不过心思一转,便能猜到他如此颓丧的缘由,更是转瞬间就将这简单的伎俩给看清了,不禁冷笑道,“看来是本官小瞧你们陆氏了,耍心眼竟然耍到本官的头上来了!”
“你怕是还弄不明白本官的心思吧?呵,好啊,好啊。你们只当本官是个胸中无物的草包罢!为了一己私怨而埋没珍品,这就是你们自以为是的伎俩?!”
还好本官为了仕途前景暂时咽下了对你们陆氏嫡系的不喜,不然这会儿还真下不了台来,还不得给你们呕死?!
方县令心中庆幸,面上却撑着那副派头:“今日本官就给你们上一课!这般投机取巧,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毕竟是在高台之上,方县令的音量不高,话语也不好说得太难听,但却足够让裁判席的各位听个清楚明白了。
侍立在方县令身旁的陆家仆人见事情败露便罢了,竟然还失败了,不免胆怯地向后让了几步,躲在了师爷后头。
本想着事情成了,方县令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支持陆忆曼的作品,少不得含混过去,就算另找由头刁难陆家,那也是锦绣会之后的事情了,名和利都到了手,就算被方县令刮几层油水也无妨,没成想竟然还败了。
陆博文面色发白,正要试着说些回转的话,却听到前头陆博志继续高声诵读道。
“陆娘子——”听了全程的陆家旁支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便听到前头的声音继续滚落下来,“八、八号?!”
后头的喊话是劈着叉往上扬的,想来是没想到这后头竟然会有变故,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这里头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了。
一瞬间,不仅前头陆博志满脸愠怒地转头看来,连想要同方县令告饶讨点情分的陆博文也失了语,一对眼睛淬了毒似的盯过来。
陆娘子陆纹尘顺了顺脸侧碎发,并未露怯。
该说不说,这陆家嫡系在这锦泾镇呼风唤雨太多年了,以至于他们忘了本分,更失了初心。
要想在这一行稳当下来,靠的不仅仅是背后倚靠的根基,更要靠底下绣娘们自身的手艺。
陆家嫡系既对方县令有了蔑视之意,又对这冒出枝桠的绣娘失了惜才之心,却没想过这方县令作为锦泾镇的父母官,手上的权利可大着呢。
他往日里懈政,却并不代表着他不会使用他手上的权势。
另外,这陆元珍手上有着这般超群的手艺,不想着趁其未站稳脚跟时招揽,反倒要与其结仇。
陆纹尘实在无法苟同他们几人的观点,要说第二局的双面绣未能打动她,这之后的鸟雀绣图却是直接将她那颗摇摆不定的心给摁实了。
而事实证明,她的选择的确没有错。
“怎么?当着本官的面,你却是要对陆娘子动手不成?”
方县令见陆博文气得双眼通红微突,一副要暴起的模样,心中却反倒对这倒戈的陆纹尘越加满意起来,当即便冷冷地开了口,硬是将陆博文给摁压了回去。
“草民不敢。”
陆博文低头拱手,面容却在极端的愤怒下扭曲了片刻,正在此时,便听到前头陆博志继续高声念道。
“吴先生——”被提及的吴先生面色灰白地坐在那里,肩膀都松垮了下来,整个人显得分外颓丧,只是他平时并未多话,又有陆博文与方县令唱对台,竟没人第一时间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六号绣品!”
完了,完了……
吴先生埋着脑袋,原本就备受煎熬的良心在与设想中完全不符的事实面前,更是被无形的怨念击垮了。
他原想着背离自己的良心也要尽力捧一捧方县令的意愿,却没成想捧了一双臭鞋,不仅白白消遣了他的良心,更是无形中得罪了方县令,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陆博文原本熄灭的野心在听到这一唱票后又腾地燃了起来,连方县令都意识到情况不对,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了一直保持着微笑,老神在在看着面前闹剧的宁先生。
宁先生年过五十,在锦泾镇可算是老资历,在加上他的姓氏与陆氏无关,方县令对他在裁判中的席位倒是并未有过排斥。
陆博文想到昨夜暗中抬到宁先生家中的那担重酬,心跳得几乎要跃出喉咙,眼里都是期盼。
想来负责宣布结果的陆博志也同样激动,很快便念到:“宁先生——”
颤抖的指尖将纸片蹂躏得不成样子才勉强将其拆开,上头的浓墨翩飞,将那数字带出几分强势来。
裁判席上焦灼的气氛萦绕,却半天没能听到接下来的答案。
下方的民众同样翘首以盼,高声催促着。
陆元珍并不知晓裁判席上的尔虞我诈,她原本平和的心境在这一刻也难免起了波澜,目光同样落在了前方。
迟迟等不到陆博志念出数字的仆人再次上前,扬高嗓音喊道:“八号——”
登时,高台被一阵震耳且杂乱的哄闹声淹没。
“哈哈哈!我就知道!这下赌钱有着落了!”
“看来的确是神通不假!”
“哼,这六号绣品不必多说,肯定是出自陆氏那两名女郎之手。陆氏这般不择手段,计谋却落了空,想必呕死了!”
“诶!司仪昏倒啦!”
高台上的陆博志本就因为这出了变故的锦绣会而惴惴不安了数日,吃不好睡不好,这会儿大喜大悲的情绪变化来得太猛太快,竟一时眼前发黑,僵立了片刻便昏死了过去。
仆人们当即乌泱泱地冲上前去,将人抬下去休息。
陆博文本也被这消息冲击得浑浑噩噩,可见陆博志昏了,这会儿只得咬着舌尖,硬是挺了下来。
这锦绣会,大把的银钱往下砸,更是花费了无数精力,没成想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平白和方县令结下了梁子。
难得当了一回关键人物的宁先生笑眯眯地端坐着。
他的确不是那权贵之家宁氏的人,连旁支都算不上,只是有幸乘了一回东风。
陆家收买他的酬劳的确丰厚,可比起早有准备的宁亭钰,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对方只道莫让旁人左右他的决定,这种既有好处拿,又能选自己中意绣品的聘请,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