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泾镇作为江南某处繁华的小镇,在锦绣会即将举行的初春时节,已经指定了最显眼的位置来安置这场轰动全江南的赛事。
拿到代办权的前皇商陆家这会儿便在热火朝天地布置这场选拔胜事的场地。
“啧啧啧,今年的派头看着是比往年要足啊。”
“那是。陆家失了皇商的派头,这会儿必定是寻由头找补呢!”
“你还真别说。今年指不定陆家绣庄能出几个好手艺的绣娘‘状元’哩!”
陆元珍正巧从天蜀绣庄出来,听到隔壁茶铺里的调侃,目光落在不远处慢慢支起的台子,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微笑慢慢收敛,却因为姣好的容貌而削减了本该外溢的冷漠感。
“元珍!”
陆元珍还未来得及走下台阶,便听身后熟悉的嗓音追了过来,回头一瞧,正是身后这天蜀绣庄的老板穆秀霞。
穆秀霞是个三十多岁富有韵味的女人,惯常爱穿北方流行的两襟交叠的短衣和裤脚收窄的袴衣,这种装束意外地适合她,透着一股利落干练的婀娜姿态。
此刻,她还没等走到陆元珍近旁,便急着说道:“可不好贪你工钱。”
穆秀霞疾步走来,呼吸有些急促,姿态却没有变化,在与陆元珍四目相对时,还露出了熟悉的爽朗笑意:“可是家中有急事?连贯钱都能忘?”
穆秀霞边说边将手上一个小包袱递了过来:“你自个儿回去不方便,不如我给你叫辆驴车吧?”
这儿街头巷尾不时会有驴车经过,后头的拖车时而拿来运货,时而用灰扑扑的麻布帘子配合着竹藤支起一块勉强遮风的空位,便算作乘客席了,算是普通老百姓出门的交通工具之一。
“不用。”陆元珍微微一笑,脸侧的酒窝浮现,周身若隐若现的疏离感消散了,“我顺路买东西回去。”
穆秀霞倒是不强求,只是在陆元珍离开前还不忘叮嘱:“包袱记得收好,财不外露。今日老沈去置办物件了,明日我让他驾驴车去接你。”
“别急着推辞。这锦绣会五年一次。我们这些市井小民难得跟着增光的日子,单子多得很,你早点过来,也好早点开工。”
穆秀霞说得坦荡,陆元珍也不再推脱,道谢后离开了。
她已经在这个未知的朝代逗留了一年多,想来是没有希望再回去二十一世纪了。
陆元珍漫步走在街道上,离得那搭台的位置近了,周遭的议论声便更热烈了。
“诶,你家婆娘报名了没?”
路边歇脚的脚夫见着货物被拉进了陆家围起来的施工范围后,抹了一把满脸的热汗,蹲在路边和身旁的人攀谈起来。
“哎,你是还没听到风声吧?”那人又叹了口气,“虽说往年这锦绣会是哪个有刺绣手艺的娘子都能报名,但今年却不同,那陆家,心肠黑着呢。”
“你道他作甚投这么多银两帮县衙置办哩?那些娘子要参加,成,先拿出挂靠绣庄给的文书。没有?那便先交两贯钱吧!”
周遭歇脚的人听到这话题,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如今这大令朝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而江南正是朝廷看重的文化和经济枢纽之一,纺织的发展更是为江南的繁华添了一把柴火,与之相对的,是文化和娱乐的进一步解放。
这锦绣会便是其中一个轰动江南的盛事,赛程长达半年,赛事覆盖全州府。
听说上一届锦绣会便出了一张万事绣图,至今让人赞颂。
从比赛中脱颖而出的付绣娘手艺精湛,如今已靠着远扬的名声实现了财富自由,非达官贵要轻易请不动她。
现成的前辈在前头引着,这届锦绣会规模只会更大,可每个地方置办赛事的方式并不相同。
只论这锦泾镇,便是县衙将置办权利交由陆家,让陆家出钱出力,名义上是攒名声,为民造福,但实际上,这里头可活动的空间却大得很。
“话又说回来,要是报得了名,这两贯钱,咬咬牙还是得出。就算婆娘的手艺拿不到第一名,在镇上拿个前十,往后的日子都不一般。”
这人的话引来几声嗤笑。
“省省吧。只是让你交了钱回去等消息,哪里知道就能等到那消息呢?且瞧着吧!后头肯定还有花样要从咱们身上刮油呢!”
“单说这绣庄的文书,每个绣庄只有两个名额,保管你能参赛,可这会儿你出三贯钱都不一定能寻摸得到!”
陆元珍听到这里,脚步一转,绕过了这处茶铺临时往外支出来的棚子,当真绕进了集市。
她来到这大令朝的锦泾镇已经一年有余,对镇子的布局了然于心,在一年前靠一副绣画搭上了天蜀绣庄的船,算是成了外聘的绣娘之一。
可虽说有了谋生之路,却远远达不到富足。
陆元珍如今的身份与她同名同姓,或许是她前世也说不准,只是这躯壳能让她钻进来,这里头的灵魂想来早就去投胎了。
听左邻右舍的说法,原主生性懦弱,不喜说话,父母早已过世,身无技艺,寄宿在母亲这头的远房亲戚夏家。
夏家虽在锦泾镇边缘有个一房半宅,却已年久失修,家里能卖的杂役都卖了,原主大小事都要帮着打理。
在陆元珍来到时,水面中映照的身影像是活活饿了好些时日,脸颊凹陷,身上皮包骨,倒显得脑袋大了一大圈。
那会儿陆元珍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跟着蹬脚投胎去了,这会儿不过是来这躯壳里兜一圈罢了。
好在几口凉水下肚,又勉强撑了半日,等来了夏家半块冷硬的馒头。
陆元珍走在熟悉的小道上,不过几刻钟,便见前头的小巷子围墙内露出一块坍塌了一角的屋顶。
那便是她如今的住处了。
夏家在这里有个两进的屋子,虽说年久失修,到底有瓦片遮雨,但完好的屋子却不是陆元珍能住进去的地方。
夏家的后院前两年被追债的砸毁了不少物件,混乱之中,染上赌瘾引来债主的夏家老爷情急之下爬上了最后的一处屋顶,将一角被踩塌了。
除了下雨时渗漏之外,里头还算宽敞,至少能容纳一块支起来的木板,一个木箱子,便足够让长大的陆元珍住了进去。
听夏家的意思,是怕她年纪大了,懂事了,在前院柴房住着会勾引夏家唯一的男丁夏骏,又怕她在灶房里会找机会偷吃,干脆将她远远地孤立在后院的一角。
通往这里的小道只是个勉强可从邻里间墙壁挤过去的小缝隙,因为大半的位置都卖给了邻居卫家,围墙挪了又挪。
好在围墙不高,陆元珍每次都喜欢往墙头一翻,也省得去瞧前院夏家的嘴脸。
陆元珍如今身上的银钱算不得多,能结算的工钱都尽可能拖在户头上不取,怕惹人觊觎,却不是真的那般失魂落魄,能将一贯钱落在绣庄里。
只是陆元珍素来不喜欢将自己的事情同旁人分说,穆秀霞的心思,她也能猜出几分。
不过是怕家里人收不到钱,不放她出来做工罢了。
“元珍,你终于回来啦!”
陆元珍刚翻墙进屋,却听到半臂之遥的墙头上传来一声紧张的呼喊声。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隔壁小她两岁的卫香岚。
卫香岚性子跳脱,被拘在后院坐不住,在好奇的驱使下常常爬上墙头来探看,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稔了许多。
早些年,陆元珍多亏了她的救济,这会儿见到她,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怎的?可是你阿娘要检查你绣活了?说吧,还差几张帕子呢?”
卫香岚着急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事!夏玲珑正寻你呢!我前头正要上来找你,赶巧听她骂你不着家。你小心些!她指不定又要欺负你呢!”
卫香岚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夏玲珑的一声尖利喊声:“好啊!原来你们在背后编排我呢!嘴碎的小妮子!我看你是……”
陆元珍眉头一皱,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尾:“有什么事?你年后也要相看了吧?这儿可没什么遮挡,声音传出去,我们两个倒无所谓,你的姻亲却是难办了。”
卫香岚探出来的脑袋向上一扬:“就是!前日我还听到大哥说你是母老虎呢!怕人得很!”
两人的话让夏玲珑气得面色通红,还要再说,心里到底还是顾忌喜欢的夫郎,最后只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哼,你今日不着家,想来是不饿了。晚饭已经倒去喂猪了,你要吃,便去同猪争食吧!”
卫香岚:“你!”
陆元珍:“知道了。香岚你先回去,晚些再聊。”
卫香岚咬着嘴唇,知道自己激怒夏玲珑只会给陆元珍惹祸,可心里还闹挺着,便在缩头回去前喊了声。
“我要同我哥说你坏话!”
夏玲珑下意识要追过去,却见那颗探出来的脑袋已经迅速往下一缩,半点人影都见不着了。
陆元珍没再搭理气得跺脚的夏玲珑,转身进了屋子,倒是不急着将怀里的银钱和市集里买的吃食拿出来。
除了将钱财压在绣庄之外,陆元珍自然还有其他的藏钱路子,钱庄要收手续费,却是大额储蓄的首选。
平日里,她便将散钱交给卫香岚。
卫家算小康之家。身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卫香岚很是受宠,没人会清算她的私房钱,最重要的是,可信。
陆元珍身在夏家,实在称不上什么安全感。
要不是这里左邻右舍都熟稔了,外加卫家不时的看护,怕是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证。
可惜锦泾镇的房子实在是贵得令人咂舌,陆元珍付了租费便不一定能保证三餐。
若是选在偏僻的地方,她身为一个孤女很容易出事,倒不如在这处破屋窝着。
陆元珍没等多久,夏玲珑便猛地冲了进来,一扫外头的憋屈,趾高气昂地命令道:“我明儿有事,你去我那铺子里顶工。”
陆元珍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就在夏玲珑以为她要反对时,却见她点了点头,平静地回道:“哦。”
陆元珍一年前重病了一场,身体眼看着垮了,又没甚可以盘剥的,便在夏家彻底边缘化了。
夏玲珑便只当她还是如同往日般的怯弱,得意地笑道。
“到了铺子可给我提着神好好干,要是你敢惹祸,就给我等着吧!”夏玲珑见陆元珍始终没什么反应,心里越发熨帖,“铺子里还管一顿午食,便宜你了!”
陆元珍每日早出晚归,夏家偶尔过来,不定能找到她,却能在她木箱里找到十几文钱,便只当她是出去讨食了。
具体做什么事情夏家不管,左右她翻不出什么水花,他们只管不时从她这处收些‘补贴’罢了。
只是这收补贴的事情,钱财的主人知不知情,愿不愿意,就不归他们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