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幼时,宫中的女官曾同我说,阿爷登临帝位,有三个人功不可没,一个是皇后殿下的胞兄杨仆射,一个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李冲,还有一个便是素有“贤相”之名的靖国公。
靖国公一生,有从龙之功,有辅佐圣德之功,公正廉洁,孜孜奉国,到了晚年,依旧担忧着后世。我短叹,欠身道:“大君之言,我必然传达。”
“大君千万要养好身子。”
很快身在宫中的阿爷也知道了靖国公病重的消息,隔日便派太医令,也就是张太医前来诊治。过了多日,我隔着纱窗,瞧见张太医嗟然长叹的模样,心下便已经明白了几分,靖国公的病怕是很难有起色,撑着一日是一日罢了。
黄昏的时候一家子又聚在靖国公病榻前,靖国公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之前我心系朝堂政事,对家里的事不怎么上心,如今大郎与三娘都已婚嫁,只剩下二郎了。二郎如今二十又二了,也在羽林卫中领了职衔,到了该娶妻的时候……”
我静静地听着,心却猛然一沉,双手笼在袖中,十指嵌入掌心。良久之后才慢慢恢复神智,一转脸却正对上崔珩深深的目光,意味不明,他只是看了我一会儿,便移开眼去。
我也收回目光,却听崔珏道:“是。”
不是“儿知道了”,也不是“谨遵父命”,他仅仅说了一字,不带半分情绪,仿佛即将成婚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的心思一时间乱如麻。
靖国夫人闻言应声道:“妾知道了,妾会为二郎安排婚事。”她虽是轻轻笑着,可掩不住声音里的哭腔。我看着她的神情,竟猝不及防地回忆起皇后殿下病重那年,阿爷也是这样坐在她床边,拉着她枯瘦的手,明明微笑着,可前襟却已湿透。那种神情,我当时不甚明白,到了今日却恍然大悟。
可不知为何,心却阵阵抽疼,承安宫那斯人已逝、凄清荒凉的景象倏地撞进脑海里。我按住了心口。
“公主……”我依稀听到靖国公唤我,回转过神来,上前一步,颔首道:“儿媳在。”
“老朽想了多日,请公主将老朽的话传达给圣人,”他顿了顿,似乎缓过一口气来,接着道,
“微臣素知爱子心切,但比起父子之情,社稷更为重要。微臣知此话必定冒犯圣颜,然知而不言,微臣心惭愧。东宫失德,若是即位,必肆意而为,终成独夫,到时天下大乱,社稷不保,祖宗基业便毁于一旦。微臣言尽于此,望陛下早做决断。”他说着,便唤人来,将早已写好的奏表递给我。
我接过,低敛着眼眸,心微有不忍,许是为太子感到可惜,从一开始的仁德之君,到如今千夫所指,中间相隔的也不过是短短数年的时光。
我道了声“儿媳记下了”,只见靖国公稍稍颔首,再不复出声。
-
我在府中待了两天,西风萧瑟、落叶漫天飞舞时,我进了宫。
紫宸殿巍峨高大,一派幽深富丽,我站在殿外,里面时不时传出怒斥声,内侍悄悄告诉我,长兄在里边。我了然。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兄了,听说他对公务不怎么上心,微臣下的谏言也是随意听过便罢,倒是整日宴请门客豪饮,花天酒地,或许是这点惹得阿爷不悦。
良久,殿门打开了,从里面漏出丝丝明亮的光。我抬眼,却见太子走出来,他双肩微塌,身形有些佝偻,倒不似之前别人说的那般戾气横生,只是那双眼里,全不见往日神采,而是如冬雪一般,宁静却冰冷。我见了他,行礼问安:“见过长兄。”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只垂首向前走,走了两步才似反应过来一般,脚步停了停,却并未回头,只“嗯”了一声,便离去了。
我立在原地,回过头,那抹身影却早已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进了殿,阿爷立于案前,殿内的青铜兽炉里燃着龙涎香,白烟袅袅上升,转而消逝在空中。我瞟了眼地上,却见一堆奏表杂乱地散在那里,那堆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的文字,皆是斥责太子的,“声色犬马”“骄奢淫逸”几个词尤其刺眼。阿爷原本脸色铁青,见了我,稍稍缓了些,问道:“崔公可好些了么?”
我道:“大君还是老样子。”说着,便自袖中取出靖国公的奏表来递给阿爷。
阿爷只是扫了几行,便搁置一边。我想这奏表的内容大概也与地上那些没什么不同,于是心中生出几分不忍:“阿爷……”
“信奴,”阿爷颓然跌坐在阶上,颤声说,“所有人都在劝朕废了太子,可朕实在不忍心……”
“朕还是皇子时,受废太子威胁,困居于王府中,整日提心吊胆,那时元懿才五岁,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跑到朕跟前,说夫子新教了两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阿爷定然要记着,”阿爷苦笑着,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元正……他从前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啊。”
我听到他微弱的声音:“难道,难道朕当初真的做错了?”
我跪坐在阿爷身旁,双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究竟错了还是没错,哪是这么容易就可以分辨清楚的。阿爷是大熙的君主,背负着治国安邦的使命,太子行事作风为世间所诟病,他不能不做个决断。
可太子……亦不过是爱一个人,爱痴了罢。
我的脖子有些累了,便抬起头,不经意地一瞥,便见那案上摆着平铺的制书,一支玉笔横亘于上,笔尖上的墨已经干涸了,制书上只有凄冷的“奉天承运”四个字,而那‘运’字的一点,却是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