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摸时间着差不多了,便携新城与赵王往齐王府上去。我昨日从宫中回来时便差人往王府上递了名帖,二兄知道我要来,下了朝便在府里等着。
王府内侍将我们一路引至花厅。我尚未走近,便瞧见一片绿意盎然中两道颀长身影,其中一个紫袍玉带,朝服绘以盘龙,便是齐王了;另一个身着深绯雁纹官服,仪态清雅,却不知是哪位公卿。
我尚在猜度,便听新城笑着高声道:“二兄!”
齐王哥哥转过脸来,一双凤眼弯成月牙:“倒是没想到六娘也来了。”
赵王与我亦问安:“二兄安好。”
我说着便抬眼,却是霎时怔住,全然未听到齐王哥哥的话语。
眼前那人姿容昳丽,沉静淡雅,他躬身行礼道:“微臣下见过赵王,二位公主。”
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怎的在这?”
新城与赵王齐齐回头看我,而崔珩不急不缓地回答:“适才与齐王一道下朝来,正好有事商讨,便在府上叨扰片刻。”
他道:“既然齐王有客,那微臣便不打扰了。”
齐王挑了挑眉,忙揽住他道:“文隽,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今日十一弟特地来与我谈论韩非政要,刚好你于这些政论史说造诣不浅,便也留下来,与我等一同探讨。”
新城听闻“政论史说”四个字便不由得眉头一皱,十分头疼,附在我耳旁悄悄道:“你怎么没同我说来二兄府上是为了这个,早知道便不与你一起来了。”
我轻摇着团扇,与她窃窃私语:“我听这些也乏力得很,倒不如去终南山脚下的骊园骑马,还舒坦些。”
“可不是么。”新城听着赵王他们探讨《韩子》中的策论,掩唇打了个呵欠,“我就不耐烦这群文人天天说这说那,却没一个敢真正去做的。”
我淡笑不语,又听新城抱怨杨家种种规矩惹得她十分不耐烦,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思绪早已飘到了另一边,只听那边赵王问道:“今世皆崇儒道,为何诸王及公卿都要修习《韩子》呢?”
齐王肃然回曰:“今朝治国,看起来是奉儒道,可内里还是逃脱不过一个‘法’字。君主可以仁待臣民,却万不可以仁治臣民。倘若一味崇仁,则宗主式微,士人乱政,百姓纠纷无从裁决,天下便易生乱。而若有严明法度,则百姓不敢生事,士人不敢生乱,天下便由此安稳。”
赵王缄默,我打了个呵欠。
这时伫立在一旁的崔珩却说:“君主虽以严明法度治世,但其本身却要纯良仁厚,以为天下之表率。若君主暴戾不仁,则百姓不敢言而敢怒,如此日复一日,天下势必倾覆。始皇晚年便是如此。”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字字清晰,语调轻重把握得当。我一时间竟被吸引了去,直到新城碰了碰我的胳膊,才堪堪反应过来。
她不满地说:“我怎么感觉你没在听我说?”
我连连道:“听着呢,听着呢。”
“真羡慕你和崔珩。”新城嘟哝着,“你们感情真好。方才二兄与十一弟说话间,他一直往你这儿瞧呢,这眼神,啧啧,真是含情脉脉。”
我听了浑身一抖,想起那天他拔剑砍伤我手下内侍的情形,寻思着他这不是含情脉脉,是怨恨至极罢。他向来不怎么发火,那天却是被气得提剑伤人了。我在心里迭声叹息,自己怎么就没早点想到那个法子。
听了新城的话,我顿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正想拽了新城离去,却不想此时,皎月的身影忽现于绿荫之间,她悄悄地过来,站在我面前低低地道:“公主,崔府来人,说是请公主和驸马一道回趟公府。”
我问:“怎么回事?”
皎月的声音简直细弱蚊蝇:“靖国公突发重病。”
我与新城面面相觑,新城道:“别愣在这儿,快同崔珩回去罢。”
我问:“待会儿你要如何?”
新城淡淡地道:“当然是回去。”
我知道她要回到哪儿去,一时失语,却听她笑了笑:“七娘,这桩姻缘无论如何糟心,我都是无法回避的。”
她轻轻地说:“昨日多谢你陪在我身边,去罢。”
我看着她,微有些动容,然而终是侧过脸,对皎月道:“你去同驸马说一声罢。”
-
我与崔珩许久未曾同舆,恍惚间竟生出几分陌生感。他不曾开口,手指重重地按着太阳穴,神情晦暗不明,那身绯红官袍被他紧紧攥着,皱成一团。
我看着他,心里反反复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道:“你还好罢?别,别太着急。”
他没理我,我想,倘若阿爷病重,谁要是告诉我别太着急,我准是一巴掌扇过去,把他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骂个遍。
我没再同他说话,只扬声吩咐车夫:“再快些。”
到了公府,崔珩匆匆赶去内苑,我提着裙子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房中,便见靖国夫人、宁王妃与崔珏都围在塌边,靖国公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不停地咳嗽着。靖国夫人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眼里充盈着泪水。靖国公动作迟缓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干裂的唇扯出一个微笑:“还活着呢,莫要伤心。”
靖国夫人低声啜泣着:“你总是这般教人不省心。”
靖国公道:“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他移开目光,见了我,缓缓地道:“公主,恕老朽无法起身同公主见礼。”
我低低叹息:“大君言重了,还望大君快快将身子养好,朝堂不可一日无大君。”
靖国公淡然一笑:“从德康末年算起,老朽入仕也有三十多年了,如今是永辉二十二年,百姓安定,万邦来朝,老朽这官,做得也算有始有终。”
宁王妃听了,泫然欲泣,凄凄唤道:“阿爷。”崔珏亦紧锁着眉宇。崔珩站在我身旁,身子轻颤。
靖国公继续道:“只是如今虽为太平盛世,但君主不可懈怠,亦要防患于未然。东宫失德,若是,若是有朝一日登临帝位……”他说着,又重重地咳起来。
我心惊肉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惘然,脑海里浮现昨日常德月下醉饮的情景,却听靖国公的言语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沉重的喘息:“……老朽重病,不能面圣,然心中亦有千言万语要告知圣人,请,请公主代为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