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二年,春。
柳州的天气一如既往的潮湿和暖,因为地处岭南,建筑风格与民风民俗,都和中原有很大不同。
其山间,毒物众多,有异人善用之,可制毒性猛烈之毒,只有山间伴生草药可解。
不过对于从中原而来的虺文忠来说,即使过了十多年,他也不太习惯岭南的天气。
山间有一种草,名为薤,是一种江南乃至岭南都十分常见的作物。薤通常被腌制成菹菜,口感酸甜中还带着些辣。
在秋冬季收获的萝卜与蔓菁,切成块放在锅中煮,加些薤来调味,和着岭南地区一年两熟的稻饭,已经是冬季十分不错的食物。
如果到了春天,笋就会从土地里冒出。这是难得的美味,就连太宗皇帝都赞誉有加。正巧,文忠的屋后便是成片的竹林,这里的笋便是每天都吃也吃不尽。
虺文忠的少年时期,大多在江州度过。这些食材并不难得,难得是如何做的好吃。很显然,公府的厨子很有一番真功夫,让虺文忠这许多年仍然难以忘怀。
即便到了岭南,他仍然很喜欢吃这些简单的食物,即使他现在也只能吃得起简单的食物了。
他的父亲——黄公李譔,是一个有很多爱好的人。作为一个宗室子弟,有钱又有闲,可以自由地挥霍时间来发展爱好。
他的两大爱好广为人知:一是好书。这个书有两种含义,一是书,二是书法。自虺文忠有记忆起,公府里总是无处没有书,书房里更是卷帙浩繁,囊括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以及各种游记杂文,随意抽出一本都是新的世界。
他的书法也是一绝。因为李唐书风浓厚,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不以一笔好字为傲。他通晓楷隶,精专籀文,最为人乐道的是他的《碧落碑》,不仅行文深情隽永,且书风大气,风靡一时。
其二是好吃。李唐地域广阔,江州又物阜民丰。交通发达,贯通南北,使得这里可以吃到的食物种类非常之多,尤其是地域靠江,其水产是一绝。将鱼刮鳞拆骨,放到湖水里清洗干净,然后下刀,要切成薄薄的鱼片,然后蘸些橙丝或蒜泥,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除了这种吃法之外,还可以煮鱼汤。将鱼去除内脏,切块下锅,加醋去腥,熬煮两个时辰,其汤色泽浓郁,鱼肉软烂,滋味难忘。
被如此熏陶长大的虺文忠,不仅熟读经史,博览群书,更是喜好美味。
他如今住处的选址便是在一处竹林之前,飞瀑之旁。竹笋是冬春季节最美味的食物,而飞瀑下的水潭可以为他提供河鱼。在常年独居的如今,研究食物已经成为他单调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早在一年之前,肖清芳将大杨山定为新的总坛,一直被另类流放在大杨山中的虺文忠突然引起了肖清芳的关注。
肖清芳实在是无法容忍虺文忠如此悠哉的独居生活,但是他作为蛇灵的头号杀手“闪灵”,更是蛇灵老主人袁天罡的学生,肖清芳或利用或忌惮,也总要给他些面子。
不过别的便没有那样便宜了。在肖清芳掌权的十年间,她收拢了很多自己的党羽,虺文忠作为一个空头蛇首,早已被她架空殆尽。
近一年更是过分,因为蛇灵的总坛设立在大杨山,虺文忠便是连出山去柳州,都已经难如登天。
便是虺文忠再离群索居,这形同软禁的生活也十分难受。
这一日,他接收任务的小水潭,久违地落下了蜡丸。虺文忠看完其中的内容,终于决定找肖清芳谈一谈。
谈一谈他的待遇,和他的任务。
事实上,这次任务很有意思,很千篇一律地杀一个人。却又不说杀谁,这让他从何杀起。
而肖清芳的拒不回答,又加深了他的疑惑,在这十年之期到来之际,他隐约觉得与此有关。
直到肖清芳说出了标靶的名字,将他的想法彻底否定:“这次的标靶是——皇帝,武曌。”
他的眼睛亮了一瞬。
与此同时,李怿正在擦剑。
这一年里,他走遍了如燕提供的所有蛇灵分坛,却都是空无一人,那些紫衣人仿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最近他去了洛阳,亲自找到狄仁杰,将他这一年的行动和收获一一告知。
狄仁杰似有所料,也告知他,李元芳已经南下柳州,据说是要寻找如燕的好友小梅,并让他在府中休息几日。
李怿于是便暂住在狄府。这其间他收到了几次裴嘉的来信,信中说了自己深入剑南道,还给他捎了一坛剑南烧春。这酒的味道很浓,泛着些辣味,入口感觉十分爽快,只不过容易醉。
他估摸着裴嘉应当已经返程,眼看快要过年,便辞别狄公,不紧不慢地回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的小院仍然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据他所知,师父在他离开不久便再次出门,直到秋末方回。
李怿见了师父,心中十分喜悦,说话声便也雀跃了许多:“师父,我为你报仇了!”
云琦见到他也十分高兴:“此事我早已知晓。阿怿长大了啊。”
他有些感慨。经年不见,他突然发现徒弟原先稚气未脱的脸颊已经逐渐显出棱角,身高也窜了许多,初初有些大人的模样了。
时间真是过去好久了,他初捡到李怿时,对方还是那不到他大腿处的小孩,如今一晃眼,竟然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阿怿真是青出于蓝,师父早就已经打不过你啦。”云琦笑道。
李怿也笑道:“师父永远都是我师父。”
上官颜难得露出一抹调侃:“你二人,就别在那里伤春悲秋了,过来生火做饭,不干活没有午食。”
李怿嘿嘿一笑,熟练地生火。
云琦则在那边耍赖:“师兄厨艺精湛,小弟就不献丑了,免得我们三人都吃不成午食。”
上官颜笑道:“你啊,切菜总是可以的。”
“哎,这山中的日子,只要没有裴师弟在,永远都是这般好。”
上官颜听多了云琦此类话,只是笑了笑,对此不予置评。
李怿却问道:“师父,您和师叔到底有什么龃龉?怎这许多年念念不忘?”
云琦哼了一声:“多了去了。就说当年决定让你拜谁为师,你裴师叔便和我过不去。然后我们决定打一架。”
“可师父的武功和师叔的……咳咳咳,为何会是如今的结果?”
云琦:“嗯……当然是师父我手段更多。”
上官颜适时拆台:“你师父在比武前并未说,是胜者收你为徒,还是败者收你为徒。”
李怿:“……”
云琦:“……师兄!你居然……啊,师弟好生伤心!”
上官颜推开他的脸:“去剥笋。”
云琦将笋递给李怿:“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出力的时候到了。”
李怿笑着接过,用匕首去除不能吃的硬壳,壳与肉段段分开,毫无粘连。
“阿怿的武艺又有长进啊。”
上官颜:“不要偷懒。”
云琦只好说道:“好吧好吧,师兄说的是。”
今天的午食是冬笋面。山间山珍众多,白水煮开放入拉好的面条,少倾,加入姜汁,冬笋,和一些薤。煮好后盛入碗中,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酌情调味,云琦好咸,便多加一些盐,上官颜喜放酱,而李怿喜欢醋。
不过任是什么调味,都不能压倒冬笋的清香。另有一些笋切成段,在煮熟后捞出,可以蘸豆豉吃,也可以直接吃,感觉又是不同。
吃毕饭,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上官颜淡淡道:“仍是老要求,碰不到一片衣角,晚上就在外面练武吧,没饭。”
那一刻,李怿突然想起了那些年被师伯支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