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怿在山上度过了又一个年。
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想不起六岁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于是便纪年而已。按照摸骨所得的年岁,过了这个年,他便十七岁了。
除夕之前,裴嘉终于回了山,他这一年在剑南道收获颇丰,不仅交易了酒,还几乎走到吐蕃的境内。这些年大周与吐蕃委实不算友好,双方摩擦不断,各有损伤。
因为地处高原,汉人将士十分不适应那里的天气,水土不服者甚多。在契丹之战前,王孝杰就曾在西线抗击吐蕃,并有些战绩。
不过也正因为地处高原,天气寒冷,能播种的作物稀少,当地人多以青稞为食。
裴嘉说,这种青稞当地人喜欢放在锅中翻炒,加一些盐,可以充作军粮。李怿好奇地做了一次,觉得还可以,和粮食差不多的味道,不过因为被火烤过,所以口感酥脆。
李怿难得闲适了几天,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看云琦和裴嘉掐架。从前不觉得,如今看来,又多了些别样的乐趣。
几日后,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山间的平静。
一个布衣人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掏出一枚细竹筒,并到:“小人是鄠县云来居老板,有个人指明把这封书信交给上官先生。”
李怿让他进院,回身就去敲上官颜的药房门。上官颜正在捣药,听到这个消息点了点头,亲自出门去和那人说话。
那人认识上官颜,见他亲自出门,忙将竹筒递给他,道:“上官先生,有一人夤夜来到客店,指明将此信交与您。那人情况有些特殊,您还是看信罢。”
上官颜看到那竹筒,面色便有些不好。
他拧开竹盖,倒出一张薄薄的纸卷,隐约能看到些许墨迹。他将书信从头至尾阅读一遍,眉心更是紧紧蹙起,右手渐渐握成了拳。
那人道:“上官先生,那人身负重伤,被几个人带来小镇,小人怕他们惹上麻烦,所以此事还得请您定夺。”
“他们现在何处?”
“就在小人的客店之中。”
“我随你去一趟。”上官颜回房披了一件外衣,转身对李怿道:“待你师父他们回来,就说我去镇子里。”
说罢便随着那人去了。
李怿满头雾水地目送他下山,待傍晚裴嘉和云琦打猎归来,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此时天色已晚,裴嘉问他:“他要去见谁?”
“师伯并未告知。”
“那封信呢?”
“师伯带走了。”
云琦难得皱了眉头,道:“师兄有事瞒着我们?”
裴嘉道:“师兄入门最早,我哪里知道发生过何事。他又从未透露过。师兄比裴某早入门一年,可知晓啊?”
“……不知。”裴嘉这最后一句话虽然忧心,却好似踩到痛脚一般充满怨念,云琦咧嘴道:“师弟啊,虽然我比你早一年拜师,可那时师兄已经入门两年,便是有过什么,我哪里看得出来。”
“那是你蠢。”
“我那年才四岁!师兄年已十四,他在想什么我怎看得出来?”
裴嘉向李怿道:“看好你师父,我下山一趟。”
“不,我也要去。”云琦道。
“你除了轻功还有哪样可看?发生危险我可不救你。”
“我不要你救!云某自己会跑!”
李怿看他们先后下山,在院门站了一会,才突然发现天色已经昏暗了。
鄠县的云来居,车马门。送信那人将上官颜送到地窖门前,便行礼离开了。上官颜手持一盏灯台,缓缓向下,路过储存酒酿和菜蔬的地方,拉开一扇十分隐秘的门。
门内因为过于昏暗,也点着一盏残灯,这一方狭窄的屋中,一个人正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上官颜握着灯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火苗将他的影子摇晃了几下。
他缓缓绕过已经没了气息的从人,走到榻前,注视这张熟悉的脸。
“你来了。”
周韶喘了几口气,笑道:“能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就放心了。”
“你,说什么胡话?”
上官颜闭了闭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片刻便沉声道:“你中毒了。”
“我知道。”周韶道,“可惜你还欠我一个人情,看来是还不上了。”
上官颜道:“是谁?”
“还能是谁……”周韶道,“蛇灵二十二堂,皆在洛阳。他们……”还未说完,便大口大口吐出暗红的血。
上官颜忙掏出药丸为他服下,周韶缓了口气,道:“你知道,十年之期么?”
上官颜沉声道:“我和他早已没有联系,他又要做什么?”
周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猜,十年后,他们有可能,要救他出来……”
“你别说了。”上官颜道,“我去开个药方压制,你先在此静养。”
“等等……”周韶猛地拉住他的衣袖,“这毒十分复杂,出自岭南一种身披五彩的异蛇,又加入不知名药物炮制而成,毒性复杂,就算那蛇栖息的毒草,也无法医治。我在来的路上,为了压制它,又用了些别的毒,此刻,怕是再也难治了。”
“那你就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上官颜压抑下怒火,“你这般死了,你师父如何?”
“都是我不孝……若是药王还在,我或许有活命之机,如今怕是难了。他们对我下毒,是不是……想要对你不利?你要小心啊。”
周韶嘴唇嗡动,声音渐渐低弱下去:“阿怿想是长高了,我为他铸了一柄剑,比原先那把长……”
上官颜应声道:“……我会告诉他的。”
“阿君……”
上官颜眸光一颤。
周韶突然握紧拳头,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随后猛然喷出一口血,面色瞬间灰败下去。
暗红色的血溅在上官颜灰色的衣摆上。
大杨山,蛇灵新总坛。
肖清芳独自站在最高处,俯瞰着下方巡逻的紫衣人。
有一个人出现,将传书恭敬地递给她。肖清芳将之打开,片刻,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她唤来她的心腹:“虺文忠呢?”
心腹答道:“已经走了。”
肖清芳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这破坏了我计划的人,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心腹看那竹筒,是江南地区的标志,他立刻想起一年前崇州计划开始前,他们接到湖州分堂来信,说已经得到宝藏确切线索。
那时她忙于崇州计划,无心理会其他。
紧接着就是崇州计划失败,她迅速逃离,将总坛匆忙迁移到大杨山,待一切安置好,却发现江南的几处分堂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幸好她做过内卫府阁领,有另一条消息渠道。她早在很久之前,便在内卫各府埋下钉子,江南兑部是个姓李的武将掌管,控制严密,所以仅存一个探子。
也就是这个探子发来的密信,才让她知道,原来湖州附近的三处分坛,早已惨遭围剿,无一幸存。
肖清芳崇州新败,气的疯狂。然而她腾不出手去湖州打探情况,加之洛阳计划更加紧要,便暂且搁置,仅是派人去查来龙去脉。
而今天,她终于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这个小孩,名叫李怿。
而据她对虺文忠的了解,他那早死的弟弟就叫这个名字,年龄也对的上。虽然巧合的几率更大一些,但只要能让虺文忠不痛快的事,就是她最高兴之事。
想象到虺文忠可能会有的表情,肖清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此刻虺文忠已经离开,肖清芳也没法刺激到他。不过想起她的计划,她觉得待虺文忠回来,再说不迟。
肖清芳点着这张密信,对心腹道:“传信小慧,就说,已经找到她的杀父仇人。除了狄仁杰以外,还有……他。”
小慧几天后便收到这封传书。书中之事,让她瞬间泛红了眼眶。
她毁掉传书,但眼眶的红意丝毫不减,眼中带着几分狠色。
一个中年郎君走到她身旁,看到她双眼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一下子便心疼了,柔声道:“小慧,你怎么了?”
小慧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父母,一时失态,殿下莫怪。”
太子没注意到她不同往常的语气,道:“那就好。天色已晚,我们安置吧。”
小慧背对着他,面色青青白白,双手绞着手帕,心中天人交战。
今夜之后,她将再无回头路可走。
“小慧?”李显回过头来,“别枯坐了,天冷。”
小慧想起那封传书的内容,咬着嘴唇,最后,在心中悄悄下定了决心。
她扯出一抹媚笑,回身道:“殿下先请,奴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