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秋,因契丹部常年进犯大周领土,武曌命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率亲卫北上,调动边关数万大军欲回击契丹。
无人觉得此战会败。朝中重臣因为传回的小胜捷报喜气洋洋,全国上下也一片和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终南山山麓的院子仍是一年前的模样,从前李怿总是嫌弃这里一成不变的山色,可只有走出去才发现,原来在他心里,这里是最让他惦念的地方。
可是小院不像有人的样子。也难怪,他下山之后,师叔还是要继续去各地游历,师伯没有自己,也会有想要去的地方,而师父,伤好之后八成也不会留在山中。
不过当他渐渐走近,却发现院中原是有人的。只是不那么热闹,安静得和整座冬日寂静的山林几乎融为一体。
“回来了?”
推栅栏的手一顿,李怿顿时有些不太好意思,抿了抿唇,半天才嗯了一声。
上官颜见状笑了笑,“算算时辰,是该回来了。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师父一季前私自离开,说要找你。我拦他不住,便给逸之去信一封,如今想来应该已在回来的途中。”
李怿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在实处,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上官颜明明未随他走这一趟,却好似把他这一年的经历明明白白地看了一遍似的,只是对他了然的笑。
上官颜正坐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用茶碾捣开茶砖,点上了一个精巧的小炉。此刻炉中水还未开,他示意李怿坐在对面,也不多言,一丝不苟地做着手头的事情。
李怿坐在他的对面,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院子,雪地上只有他留下的脚印。想起师父早已离开,李怿突然有些好奇,问道:“师伯,您要我出去闯荡,可您为何不去外面看看呢?”
上官颜手下不停,目光低垂,低低笑了一声:“小孩子,是该多走走看看。”
李怿眨了眨眼:“师伯,您还没有回答阿怿的问题。”
上官颜道:“外面好玩吗?”
李怿道:“外面和我想的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李怿想了想,道:“从前我总觉得,仗剑江湖是快意之事,游历时看遍名山大川,吃过当地的美食,再结交一二好友,和人比试一番,这就是侠客的生活。但是……”
“外面的人都很复杂,我缺钱时打猎度日,可那收皮毛的奸商欺我年少,压价近乎于无。”
“还有,我只是仰慕狄阁老的功绩,想要听听故事,结果却卷入一桩事,好像是和什么宝藏有关,几方人追着我不放。我不想杀他们,他们却步步紧逼……我只得杀了人。”
李怿说到此顿时十分委屈,上官颜只是静静地听。半晌,将茶汤煮好,向盏内倾倒,然后用指节敲了敲桌板。
“谢师伯。”
“嗯。”
李怿饮了一口茶。山中条件简陋,茶汤仅仅加了些盐和姜片,味道寡淡了些。
“你杀人是为自保,无碍。”
“但牵连了无辜之人……”
上官颜叹了口气。
“那你还想出去吗?”
李怿想了片刻,道:“想的。我在途中结识了好多人。其中有个军官,他的武功用以军中杀敌制胜,虽然我有无数种方法将他刺伤,他却还是赢了我。我觉得,江湖并非只有私欲和仇杀,还有一心为国的好人。”
“我想看到善人一生幸福,恶人终得果报,我想保护那些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让他们不再因为少数人的私欲丢掉性命。”
“这太难了。”上官颜沉声道。
李怿沉默半晌,闷闷嗯了一声。
二人静静地对坐了一会,李怿突然反应过来,顿时强行掰回话题:“师伯,您还未告诉我,您为何不爱出去的。”
上官颜没有回答。
李怿直觉师伯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顿时有些讪讪,缩了缩脖也不敢再追问。
许久之后,上官颜低声说道:“……外面,也没什么好。”声音十分低,李怿没有听见,下意识发出疑问。
上官颜:“……没什么。师伯有个朋友要来,算脚程也就是这几天。你替我看着,我明日上山一趟。”随即起身。
李怿点了点头。
次日,天气晴朗而寒冷。上官颜一大早便不见了踪影。李怿练了一早上剑,想着还没吃朝食,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烹制的食物。
冬日的食物大抵都来自于秋收的留存。农人除了留下来年的种子外,还要准备一冬的口粮。许是入冬前已经采购过,仓库里的存粮足够李怿师徒四个吃上一冬天。
这里的主食一般是黍和麦。长安以及三秦地区居民都爱吃麦,无论是汤饼、胡饼,还是偃月馄饨,都是心头所爱。不过麦打理困难,比较昂贵。相比之下,黍廉价且易于种植,农人多喜种黍,故而黍的存量更多一些。
不过菜蔬稀少,一般情况下,会将菜蔬晒干留存,冬日炖汤放进肉汤里,加上些易储存的萝卜,以及葱、姜、盐和茱萸,那味道能把隔壁小孩馋哭。
不过这座院子并没有隔壁,自然也没有隔壁小孩。李怿下了一锅黍饭,想着晚上师伯回来还能热热吃,心里挺高兴,另外用这些贫瘠的菜叶熬了一锅汤。
忽而远处传来忽轻忽重的脚步声。这里有时也会有猎户远远路过,李怿见怪不怪,不过这脚步声越走越近,看样子是特地拐入他们院子的方向。
那人走到栅栏门前,用随身的匕首敲了敲栅栏:“此处可是上官兄居所?”
李怿抬起头,面前白色的雾气氤氲,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可以看出那是个披着裘衣的郎君。遂问道:“客可是找我师伯?他今晨进山打猎,客可进院等候。”
那人笑了一声,推开栅栏,饶有兴趣地看着忙碌的李怿:“九年前收到上官兄来信,说他师弟收了个徒弟。他们三人这许多年还是三个光棍,没想到却是云琦那家伙先收了个孩子,没想到啊哈哈哈哈。”
“已经午时,客可用些饭?”李怿对此人颇有些无言以对。想这人应该就是师伯的好友,连忙邀请道。
“那敢情好,某还未吃朝食。小郎你这手艺闻起来不错,不知味道如何。”李怿为他盛了一大碗黍饭,自己也盛了一碗,单手提起大锅,将汤倒入两只海碗内,把一只推给对方。
这位客人看着他这手利落的活计不禁喝了一声彩。须知这大铁锅净重便有十数斤,加之满满一大锅汤,便是一个壮汉才能提得。这小郎单手举起来毫无勉强,可见力气不小。
不等李怿放下锅,这位已是吃得头也不抬。李怿默默观察着对方,发现对方食量堪比习武之人,两个拳头大的碗添了三次饭,盛了五次汤。
满足地放下碗,这位还不忘吹捧一下他的厨艺:“小郎这手艺闻起来不错,吃起来更香!”
李怿默认了对方的说法,问道:“敢问客名讳?”
那人怔愣:“上官兄没告诉你?”
李怿道:“未曾。”
这人笑了笑,道:“某姓周,周韶,箫韶九成的韶。”
李怿又默默添了一碗饭,将汤淋在黍饭上。听到他这位的名字,他又饿了。
这位周韶也是个自来熟,兴致勃勃地问他道:“小郎君,周某都介绍了自己,你也该说说。”
“李怿,李唐的李,心悦之怿。”
“李唐的李……小郎,慎言。如今可是武周的天下,你若这般被人听了去,少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李怿听他这般说,心里自然就有些不痛快,不过也知道他说的不错,遂语气不怎么好地道:“前辈听了去,难道要告发我吗?”
“哈哈哈哈哈……你这促狭的小郎,”周韶笑道,“罢了罢了,说说又有什么要紧。过几年还不知是谁家天下呢。”
李怿专心扒饭,没仔细听那人说了什么,只听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天下”。
汤足饭饱,李怿向客人告了声罪,一边看书,一边消食。周韶也不见外,入了主间,打开他背了一路的木箱子,李怿随即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