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朔日,月亮隐没在云层中晦涩不明,星子也多被云层遮挡,抬头只能零星窥得一二。
李怿被提着领子拎下了树。
这人武功委实精妙,那轻飘飘的姿势仿佛手里没攥着一个大活人,而是一袋行李。
下一刻乾坤翻转,李怿被转了半个圈,背靠在树干上,面前是寒光闪烁的刀尖,他别说拔剑,就连腿都被吓软了,被对方提着才没有坐到地上去。
而此时,虺文忠一手攥着他的衣领撑住树干,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刀,一时静谧,恍惚间觉得自己现在这个姿势好像是要图谋不轨的登徒子。而被他圈在这一片狭小空间哭哭啼啼的小孩,就像是要被他糟蹋的小娘子。
虺文忠:“……”
他未曾体会过真正的男女之情,这想入非非的感觉也不可能是对着一个小孩啊,关键是,他还是个男的……
虺文忠陷在自己微妙的情绪里,李怿闭着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人处置自己,发现对方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袖子蹭了蹭眼泪,见他没反应,又多蹭了几下。
虺文忠:“……”
有点可爱。
他撤了刀,松开对方的衣领,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攥住他的右手腕,以防止他拔剑,不过心里莫名其妙觉得不能松开手,如果松开,这人下一刻就会逃掉。
他缓和下语气,尽量柔和了声音和对方说:“你是哪年生人?籍贯何处?”
李怿被他扣住脉门,武功也使不出来,见他收了刀,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问这做什么……”
“刚才是我唐突了。”虺文忠心知这小孩是被他不经意放出的杀气到了,心里盘算了半刻,拉着他并肩坐在地上,指着不远处那片废墟说道,“那里,曾是我的家。”
“先父不是江州人。他任江州刺史之前,曾任通州刺史,政绩斐然。先父有五个兄弟,不过大伯早逝,二伯仅有一位堂兄,四叔有一位堂姊。先父行三,所出最多,阿兄在同辈中行三,我行四,永淳二年,我得了一个幺弟,行五。”
“好复杂的家族。”李怿嘀嘀咕咕道。
“这不算什么。”虺文忠笑道,“当年家族相聚东都,发现阿翁为我们添了一个幺叔,只比阿弟年长一岁。”
“……”李怿的紧张感不知不觉减轻许多,他扬头看着远处的残垣断壁,问道:“我来江州后听人说,这府邸发生过惨事……无人幸存。”
“大嫂自缢于府内,阿姊在路上病死……而阿弟在六岁那年,被砸破头,流血过多而死。”虺文忠低沉的声音好似磨砂一般,“先父常说,我长得像他,而阿弟肖母。
母亲很漂亮,阿弟除了眼睛,哪里都像母亲。可是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虺文忠忽然回头看向他,仿佛在透过他看向什么人,“如果他还活着,也就和你一般大。”
李怿无言以对,感觉对方的手越攥越紧,下意识挣动一下。意料之中地没有脱出对方的掌控,但却让虺文忠回过神来。
“抱歉,我失态了。”虺文忠的眼神从迷离逐渐恢复幽深,柔声向他问道:“你和阿弟名字一模一样,我……”
李怿瘪了瘪嘴,小声说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师伯为我摸骨,说我那年大概是六岁。如今我十四岁。”
“这样啊……”虺文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被刀柄砸破了头,也没有了呼吸,心知他必定不在人世。然而心底总是存着些许妄念,梦回时总觉得阿弟没死,他还在这个尘世的某个地方潇洒快意地活着。
“我……我不记得被师父救醒之前的事情,不过师父在我病重时问到了我的名字。”
“你师父一定是个好人。”
李怿想起师父,不由得笑起来:“师父很好,不过我的武功是师伯和师叔教的。师父说他武学天赋较差,平生只有轻功可堪一用,如果以武功做十分喻,他轻功占六分,武功只占两分。”
“剩下两分呢?”
“都留给我啦。”
李怿说了半天,也好奇起这人来:“你从哪里来?”
“柳州。”
“柳州,是在五岭之南?”李怿来了兴致,“我从长安一路游历至幽州,看过蓟门关后南下,历经不少名山大川。柳州景色如何,好不好玩?”
“啊,柳州啊……也不如何,气候潮湿,蛇虫众多。不过附近的大庾岭每至冬日,漫山遍野的梅花盛开,煞是好看。”
“那我有机会定要游历一番。”
“我劝你最好别去。岭南之地,民多彪悍,经常发生啸乱。且山中毒虫毒草众多,外来人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你不也是外来人嘛?”
虺文忠:“……今晚,你不许将我们的对话泄露给第三人听。就算是你师父也不行。”他忽然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
李怿又把自己缩了缩:“我今天见过你?”
虺文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着,虺文忠起身就要走。李怿的手腕已经酸麻,连忙按揉自己的手腕,一边问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虺文忠的脚步顿了顿,道:“李忻,字文忠。”
旋即一个错身,踏风无痕。
李怿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内心暗暗想,如果以后再也遇不上就好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朵梅花被他隐进了抹额,此刻抬手也只能碰到厚实的布料。
他不知自己的命轨和这个威胁了他一个晚上的白衣人就此紧密相连,甚至后来发生那许多的始料未及之事。
他在驿站给小县城寄去一封信,随即踏上了回程。经此一劫,他觉得自己的武功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而且江南对他而言还是个危险之地,只有回到关中才能让他略微歇一口气。
回程走的是陆路。他找了一家去往长安的商队,隐瞒身份做了护卫,一路无惊无险地回到关中。
等他临近长安时,天空中下起小雪。飞飞扬扬散落在大地上,为远处的道路添了几分雪白。这才恍然惊觉,已经又是一年冬天。
商队里的人走南闯北,消息甚多。他听到有人议论,从今年入秋开始,朝廷大军进驻边境崇州,要攻打时常南下打草谷的契丹。
“听说那契丹的大将李尽忠和孙万荣,都是身长八尺,力大无穷的胡人。不过大周的士兵是契丹部的数倍,此战应是手到擒来才是。”
“不过打仗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赵老早就已经派人去打探,如能在边关做上一笔生意便更好了。”
“谁说不是呢。”
“嘶——今年冬天,格外冷啊。”
“如能去边关行商,得格外注意御寒。否则冻掉了耳朵或脚趾,有你受的。”
“嘿嘿……只盼来年是个好年头,等赚完这笔钱,过年想好好陪陪妻儿。”
“也是,我也两年未见他们了,阿福也不知进学没有……”
李怿听着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忽然就有些想师父了。
自去岁师父出走,及至今日,他也有近两年未见到师父了。
师父的武功比不上师伯和师叔,但是师父一直是像父亲一样关心着他。他不知父亲的关心是何种滋味,但是他有师父就够了。
“李小郎,你住在长安?”
“啊?不,”李怿回过神来,“住在鄠县,长安左近的一个小县城。”
“那你怎么去了江州?”
“啊,游历途中路过江州。”
“那你还真是游历得挺远。”
李怿笑了笑,唱起了北地草原上流传的歌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