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是个物阜民丰之地,东有百里庐山,西紧邻江水,交通发达,古迹众多。
后世诗人李白有诗赞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虽有夸张,也可一窥其险峻。
下辖三县,浔阳、彭泽,都昌。
同样是后世的诗人白乐天,谪居于江州,因琵琶女一曲,流传下脍炙人口的名篇。
往前数上数年,狄仁杰蒙冤入狱,后虽获释,却被贬为彭泽县令,便是这个彭泽。狄仁杰由此谪居数年,因朝中发生大案又被重新起复,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当朝阁老,中书宰相。
再往前数上数年,州城之南那一片荒芜之地,曾经是雕梁画栋,飞檐重阁,是十余年前出任江州刺史的一位宗室,黄公李譔的府邸。
若说是从前,能得知一二狄仁杰从前事迹,李怿必是兴致勃勃连连追问,可如今,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月前那场杀戮,至今仍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每当闭上眼睛,鲜血和火光便扑面而来,里面仿佛有索命的恶鬼,张牙舞爪地向他爬来。
每当此时,他便猛然惊醒,然后警惕地睁眼直到天亮。
不过,在那天之后,他再未遭受过刺杀,无论是蛇灵,还是内卫,亦或者其他势力,全都没有再追来。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可对于他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却不知道在他逃走后,循迹一路追来的各路人马在一处山谷遇上了一个形容落拓的江湖人。那人戴着草帽,叼着草根,看到他们出现后,一脸不羁笑意地俯视众人,却自言自语道:“阿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被欺负了,就要告诉师叔,让师叔为你出头。否则,做长辈的多没成就啊?”
说罢,便是一道刀光。
少倾,他把血流成河的景象抛诸脑后,仰头看天:“啊,真是个好天气,给小李怿送个信吧。”
他找到自己的店,却不料信未寄出,却收到了一封信。
他打开一看——
“啊!那个蠢货怎么跑出来了?师兄误我!!!”
不知自己的危机暂且被师叔善后,李怿靠着一把力气在码头为人搬货,赚了些钱,搭船顺江而下,来到江州。
他身上唯一一直没有离身的只有自己的剑。将剑用布裹好,垫到竹担子下面,再在脸上抹点泥,顺利装成小村猎户进了城。
做戏便要做圈套。李怿将自己打猎所得的皮毛贩卖给当地的店铺。这些简单硝制过的皮毛几乎看不到伤口,只是硝制手段略显粗糙,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这之后,他挑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倚着墙根观察来来往往的人。
不久后他就注意到一个人。此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因为蓄了髭须显得有些老成,不过能引起李怿注意的绝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步伐。
虽然极力掩饰了自己会武功的事实,李怿发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模一样的距离。这需要许多年的练习才能做到。
而且,此人落地极轻,脚步移动间不会像旁人一般带起泥沙,可见其轻功卓绝。他身穿白衣,面色颇有风霜之色,应该是赶路至此。不过没有具体目的地,他可是看着这人第三次路过这里了。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直白,白衣人偏过头来,凌厉警惕的眼神一闪而逝,在看到倚在墙角的李怿时,不由自主一闪。
李怿顺势道:“大郎想要去哪儿?”
白衣人摇摇头,看他的表情若有若思。李怿笑了一笑,呲出一口白牙:“大郎都路过三次了,可是迷了路?”
白衣人喉咙动了动,挤出一片低沉喑哑的声音:“没有。”说毕,又定定看了他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江湖人已经离开,李怿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换了一身体面些的布衫,晚上便歇息在城南。
这一片从前是个宗室府邸,后来武氏执政,诸王谋反,全家都被灭门。
据说这府里年轻的女郎是穿着红衣在房梁上自缢的,抄家之后府里面的婢仆被兵士轮女干,惨叫声数日不绝。
后来自尽者众多,主理此事的人怕被厉鬼缠身,索性将这里一把火烧尽。因着如此,如今等闲人不敢来这里,生怕撞到了枉死的厉鬼冤魂。
此事距今已近十年,城南这一片因为久无人居,早已荒废下来。如今也能依稀看见一些府邸的地基和烧焦的断壁残垣,单看面积,便可想象到当年这是一座多么气派的府邸。
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李怿便也略微松一口气,爬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身上撒一些自制的驱虫药粉,以作休息。
只是今日,江州人信誓旦旦无人敢久留的地方,在深夜里迎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穿白衣,不是什么多好的衣料。可举手投足间,却流出一股子落魄的贵气。
许是这里荒无人烟,这人白日里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面对着眼前那些残砖破瓦,似乎有数不尽的心事将要翻涌而出,又被主人死死压入心间。
白日仅仅是惊鸿一瞥,然而不知为何,李怿有些在意这个江湖人。
他能看出来此人是个有故事的人。而面对着眼前这堆废墟,他或许是当年这座府邸的幸存者,也或许……谁知道呢。
李怿心中暗暗腹诽,却没想到白衣人的警惕心非比寻常,他的目光许久停留在此人身上,让他有所察觉。
因为就在李怿眨眼的时间里,白衣人已经不见了。李怿一惊,手摸上自己的剑柄。还未等拔出来,下一刻,他喉间一凉,有什么利器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怿用余光看去,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雪亮的直刀刀尖。刀刃正对着他的脖颈,李怿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把刀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和血气。
这是一把杀过很多人的刀。这把刀的主人,也杀过很多人。
李怿松开了手,慢慢平举起来,声音有些颤抖道:“大侠……饶命啊。”
虺文忠挑眉。这人实在是过于识时务。他不是滥杀之人,虽然今晚心情不太好,却没有想杀了他的意思,只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
“你看见了什么?”
李怿简直要给他跪了:“这位大郎,你一个穿白衣的大半夜来这乱葬岗一样的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闹鬼了……”
身后之人低沉地笑了笑。虺文忠早已将他认了出来,只不过不知此人底细,还是谨慎为妙。
“你晚上跑到这里作甚,嗯?”
“我……这不是客栈太贵,无处容身……”
“无处容身,也不至于到这乱葬岗一样的地方。”虺文忠将他刚才的话原话抛回。李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说罢,来这里做什么?”
李怿咽了口唾沫,余光看着离自己脖颈仅有一指间距的刀,心里盘算着逃走的路线,可是想了半天,才绝望的发现这人的身法比自己还快。
如果他这一刻行动了,下一刻他绝对会凉。
“我我我……”李怿结巴了半天,后背黏腻一片,应该是已被冷汗浸透,他想到那些连日的追杀,浑身的刀伤,连天的火光,以及满地的尸首。心下一片绝望。原来,他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他闭上眼睛,破釜沉舟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躲避追杀。”
说罢,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不知你有何秘密,我也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只是我死之后,记得给我立个碑,让师叔不至于找不到我……呜呜呜……”
竟是哭了起来。连日的压力再也受不住,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下巴,混着满头冷汗,一块晕湿了衣服。
虺文忠在他背后被逗笑了。这孩子听声音年纪不大,声音比较稚嫩,这一抽噎起来更显年幼,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和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
李怿以为他同意了给自己立碑,抽噎声更加大起来:“我,我,我叫李怿,李唐的李,心悦之怿。字説之,是师伯取的……”
哪知身后虺文忠猛地吸了一口气,下一刻揪着李怿的衣领下了树,面对着他的正脸,声色俱厉道:“你是哪年生人,籍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