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柔曦在家哭,路过的秋婶问其母梅氏,梅氏说:“她说要去看大戏,没让她去,就在这里哭,你们说,哪有这种没出息的人?”
秋婶道:“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想去就让她去呗。”
梅氏道:“大戏昨天就唱完了,她今天早上起来发神经,为昨天的事骂我,说我不让她去。”
秋婶道:“你为何不让她去?”梅氏看柔曦哭得凄惨,一时被气笑了,她从没想过,有人会因为少看一出戏哭成这样。这时,有个老妇人提着篮子从拐角处过来。梅氏见状,转身进了屋。秋婶见梅氏进屋,又看来人与柔曦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猜出了几分,回头见柔曦无动于衷,心中起疑,问隔壁香婶道:“柔曦认不得?”
香婶笑了笑,“老虔婆来了,把眼睛撇向别处。”
秋婶皱了皱眉,一为梅氏不近人情,二为柔曦竟不知变通。“柔曦,你知不知道谁来了?”
柔曦见篮子里有个布包,布包泛着油光,显然是肉,又看她年纪在五十岁上下,便试探性问道:“奶奶?”
老妇人笑了笑,把篮子递给她,“曦曦,你听妈妈话吗?”【农村打招呼常见的话语】
原来,曾老娘多次与儿媳孙女擦肩而过,见孙女并不看她,早知是儿媳指使。柔曦对奶奶道:“我很听话的。”转身对房里道:“妈妈,奶奶来了。”
梅氏没奈何,只得出来,“妈,你怎么来了?”
曾老娘道:“昨天去镇上剁了一斤肉,给你送来。”
每逢三六九,紫槐镇开草市,每逢一四七,姊妹洲开草市,每逢二五八,是眠水镇开草市。昨晚梅氏出门看月亮,说了一句“今夜没月亮”,柔曦便知昨天是初一,便问,“奶奶,姊妹洲那么远,你去那边作甚?”
众人笑道:“当然是给你这个宝贝孙女买肉吃啊。”柔曦心想,倒也不急着初一去买,大抵是紫槐镇太穷了,而姊妹洲隶属雁州,比小龙县繁华许多,故而那边才有肉卖。
曾老娘对柔曦道:“柔曦,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柔曦点点头,“嗯。”一面却想,这紫槐镇还有比我更听话的人吗?奶奶就住在隔壁拐角处,虽不见面,但多少也听闻过。
曾老娘走后,梅氏拿出五文钱给柔曦,“去镇上买点盐回来。”
出了门穿过树林来到大路上,往左走是眠水镇,往右走是紫槐镇,柔曦拿着钱,一蹦一跳地来到大路上。大路两旁住了许多村民,有个农夫见来了个小女孩,问邻居:“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没见过?”有人答道:“就是树林后面梅氏的女儿。”
农夫道:“怪不得,我刚才都猜到了,天天躲在家里,从来不出来玩。”妻子瞟了农夫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那农夫便加了一句,“怪不得长这么漂亮,身上雪白雪白的,别人也生不出这么好看的。”
柔曦似吃了蜜糖般,脚下的步子也愈发轻快了。农夫的妻子见状,这才放下心来,等柔曦走远了,嘱咐丈夫说:“以后说话仔细些,这女娃娃在外头放了个屁,也要告诉她妈妈。”
才走出几百步,到了隔壁村白沙塘的地界,柔曦听到前面有狗叫,紧接着有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柔曦吓得在原地哭了起来,地里劳作的村民见状,对她道:“你捡个树枝,狗就会怕你。”柔曦生怕别人拿此事去梅氏跟前笑话她,便捡了个树枝往前走,不多时,几只狗朝她冲过来。柔曦吓得连忙往地里跑,跑到刚才的村民旁边。
村民见状,拿过他手里的树枝,几条狗见状,纷纷退却,柔曦继续往前走,不一时又有狗叫,又有狗冲过来,柔曦吓得哭了起来。那村民心想,这女娃着实不中用,又觉得乡里乡亲的,担心她家里人知道,怪自己不帮忙,便对柔曦道:“你实在怕,就在这里等一会,等下有别人路过,你跟别人一起走。”
好容易到了镇上,路边有几十家小商铺。其中一个纸马铺,摆着对联、旧书,门口设了几个棋桌,其中一个棋桌挤满了人,柔曦挤进去一看。红方的男人看上去十分富态,又穿着长衫,周围人对他极为恭敬,柔曦猜他是纸马铺的掌柜。黑方是个好看的中年男子,生得白净清爽,与众各别,说话更是别有生趣。
众人一边奉承红方,一边奉承黑方,很快,柔曦便知道了他们的名号。红方叫“王掌柜”,黑方叫“曾秀才”。从众人口中,柔曦知道,这位曾秀才在深州做香料生意,又十分有文才。因家境贫寒,无力读书,便去附近的书院偷听,后来被贵人看中,举荐到小龙县读书,十八岁那年中了秀才,一边在县衙担任文职,一边考举人,只是后来为人清高,有人嫉妒他的才干,将他排挤出局,他只好去外地打拼。而他昔日的同僚,有的是县丞,有的是文书,个个都已经出人头地了,他本人虽不做官,生意倒也红火,如今在潭州有一处楼房。
柔曦看着曾秀才的侧脸,有些妒忌,“为什么这个曾秀才不是我爸爸?为什么别人的爸爸这么厉害?而我的爸爸因为犯事,远走他乡,多年不归?”
每次她问起爸爸的去向,妈妈总是勃然大怒,柔曦担心她气出病来,便不再问,只是从村民们的闲聊当中得知,爸爸在外地做工。
柔曦见他们走棋太慢,担心自己延误功夫,如果肉变臭了,到时免不了一顿好打,便道:“你们下得太慢了。”
众人道:“小姑娘,你懂什么?”柔曦心想,我当然懂,曾秀才下得慢,是为了对王掌柜表示尊敬,看他举手抬足之间,那份从容自信便知道了。
曾秀才听了小女孩的话,内心的某处柔软像被击中了。他听出了小女孩话语中的激将之意,小女孩似乎希望她下快一点,这样可以早点看到结局。思及此,曾秀才似乎想到这个小女孩有个严厉的妈妈,整日里逼她干活,使她不得空闲,还对她非打即骂。
柔曦见秀才加快了走棋的步子,心中得意一笑。最后几步,曾秀才似乎有一点小失误,王掌柜险胜。柔曦隐隐感觉,这些曾秀才是故意输的,大抵是刚从外地回来,需要给老人家一点面子吧。
曾秀才很爽快地掏出五文钱。柔曦看着五文钱,十分失望,为什么这些人下一盘棋就可以输出去一斤盐?她攥紧五文钱,往前找饮食店。岂料,刚准备抬步子,便听见“你在这里做什么?”
竟是无比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个语气未免太陌生了,是以,柔曦吃了一惊,愣在原地。不多时,后面有人轻轻将自己托举起来,柔曦往后一看,把自己抱在怀里的,竟然是曾秀才!
一瞬间,柔曦受过的所有欺凌、苦难,都被这个怀抱抵消了,以后,她终于有依靠了。邻居家那个狗娘养的杂碎再也不敢将她全身摸遍,邹芳三姊妹再也不敢合起伙来打她了。
柔曦道:“妈妈叫我来买盐。”王掌柜一听,连忙往屋里喊道:“淑珍,拿包盐给曾秀才。”一面对曾秀才道:“家里别的没有,就是盐多,之前买了两箩筐。”
曾奉宣见王掌柜不肯领受自己的承让,只得道:“掌柜又要新开一个饮食店了?”
“唉,纸马生意不好做,我什么都卖,盐也卖,书也卖。”
曾奉宣道:“正好,我从深州回来,忘记带书,从你这里买两本。”
王掌柜道:“你回来住几天,何必买书,你借去看几天,还回来就是。”
“宁可一日不食,不可一日无书,”曾奉宣随意翻了几本,买下其中一本《小龙县县志》,“正好,七年没回来了,我得了解一下家乡的变迁。”
王掌柜道:“这本书一百文钱,买来不划算,你拿回去看几天,出门的时候还给我就好。”
曾奉宣从行囊里打开荷囊,数了一百文钱递过去。王掌柜推让,“曾秀才刚回来,就赚曾秀才的钱,哪有这个道理?”两人推搡数个回合,最终王掌柜把钱收下。
回去的路上,梅氏埋怨道:“王瞎子特意哄你买书,你就买,你省着这些钱,给你女儿买衣裳不好吗?你女儿长到六岁,没穿过一件新衣。”
曾秀才道:“家里没钱买布?你为何不写信告诉我?”
梅氏翻了个白眼,“寄封信要花两文钱,你真有这个心,多寄点钱回来,何必等我问你要?”
曾秀才道:“给你买了十几亩良田,又有半亩鱼塘,怎么可能连匹布都买不起?”
梅氏叹了口气,紧接着开始抹泪。柔曦心想,家里的良田和鱼塘在哪?不是只有两亩靠着山脚下的旱地吗?路程遥远不说,一到暑天就要挑水。曾秀才见妻子话也不说清楚,只见她浑身上下没一点好的地方,哪里像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倒像有四十岁一般。
梅氏道:“了解家乡的变迁……了解你的骨头,了解你的肉,你咋不了解你老妈去呢!”
曾秀才想到妻子在家操持家务七年之久,心中有些愧疚,便不与她争辩。他一想到当年的事,只恨自己读书太少,是以买本县志来看。只是遥想当年,他每个月也能挣十几两银子,买书如喝水,只是,天不遂人愿,如今,他也只是个草民罢了。
周遭的风景几乎一点没变,路旁的人时时望将过来。不多时,到了家门口,只见这个屋子经过十年的风吹雨打,早已经露了颓相。曾奉宣看着屋内坑坑洼洼的地面,又抬头看看瓦片,准备出门买点瓦,修修屋顶。当下,他拿着两包糖来到里正家,这才知道,原来,水田和鱼塘都被爸妈拿去卖了,贴补他们的大儿子。
当年,曾老娘为了让他上学,也曾低声下气求人,后来他一朝出人头地,为曾老娘盖了新的房屋,买了田地,当时,妻子屡次跟他怄气,他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1],我今日一月二十两,再过十年,一月便是一百两,何愁没有钱花?”
曾奉宣坐在田垄的一处荫凉下小憩,诸多烦心事涌上心头,越想头越疼。快到午时,才抱着两跺瓦片往回走。修完屋顶后,又来到紫槐渡口洗澡。
梅氏见丈夫许久不回来,又打发柔曦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