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程安的床在另一个房间,但每次迟雾回房间的时候,都会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同于南说话。
吃饭的时候,他也总是自动搬过来个椅子,插在于南和迟雾中间,像只讨人嫌的癞皮狗。
迟雾吃了口煎蛋,就放下餐具,准备起身离开,但下一瞬,“啪!”得一声,彩带从他身后的小区域洒落,刚好将他笼罩在内。
他的头发上沾满碎彩带。
院长从门外推进来个小推车,上面摆放着个精致的大蛋糕,正中央用巧克力酱描绘出“迟雾生日快乐”的字样。
与此同时,餐厅广播也想起一阵欢快的生日快乐歌,院长边拍手应和着节奏,边笑着说:“生日快乐哦。”
迟雾看了眼墙上钟表显示的时间。
九月三日。
餐厅里的孩子瞬间雀跃欢呼起来。
“有蛋糕吃喽!!!”
“分蛋糕!分蛋糕!!”
他们一窝蜂似得往小推车前拥,餐桌上没动几口的早餐瞬间被抛弃,哪怕搭配得再鲜艳美味,也不再让人有胃口。
院长将第一块蛋糕分给迟雾。
“生日蛋糕要吃完才能带来好运哦。”她笑眯眯地将迟雾重新按回座位,又扭头将手里另一块蛋糕递给于南,“你的。”
于南接过蛋糕,看了迟雾一眼。
迟雾和他对上视线。
于南轻声说:“生日快乐。”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迟雾盯着他。
可于南却直接别开眼,没打算和他继续有什么眼神交流。
温程安的身子稍微前倾,直接用叉子去于南那块小蛋糕上刮蹭下来层奶油,他这个动作阻拦住迟雾的视线。
迟雾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是在看那些只会流鼻涕流口水的脏小孩,压抑不住的烦躁。
温程安却毫无自觉,他咬掉叉子上的奶油,又凑到于南耳旁小声说:“挺好吃的。”
听此,于南笑了下,视线略过蛋糕上让人无法忽视的缺口,直接伸手将蛋糕推到温程安面前,说:“那都给你吃吧。”
温程安问:“你不吃?”
于南“嗯”了声,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温程安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用叉子扎下来坨奶油放进嘴里,说:“是吗,那你过生日吃什么?”
于南笑着反问一句:“你要给我过生日吗?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喜欢吃面。”
耳旁“吱嘎”一声。
椅腿拖蹭地面的尖锐响。
迟雾到底没吃那块蛋糕,直接走了。
他的身影在于南的余光里彻底消失。
温程安说:“喜欢吃面?你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稍抬的眉头也能明显透露出错愕的意味。
于南语气平平地说:“是吗,那是我记错了。”
温程安没接着纠结这个,而是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小孩儿的脑袋里,知晓更多关于对方的信息也就代表着更进一步踏入对方的领域内,代表着逐渐建立成真正的友谊。
发问也成了他们最常用的社交方式。
于南吃完烤面包片也站起身,平静地留下句:“我不过生日。”然后就走了。
而留在座位上的温程安扭头看着他从孩子堆旁绕了条弯折的路走出去。
温程安盯着那群躁动的伸着手讨要蛋糕的孩子半晌,才收敛起脸上全部表情,转回身,他细慢地品味着盘子里的蛋糕,却像味同嚼蜡般食之无味,他吃完于南那块时,院长给他送来了属于他的那块。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没动,直接就走了。
难吃。
腻得要死。
温程安出去后驾轻就熟地进到图书馆里,七拐八拐,在角落处的位置找到于南的身影,然后拉开凳子坐下,不紧不慢地观察着他。
院长已经给于南配好了助听器,但他一直没带,始终保持着听不见声音的状态。
温程安观察着他翻书的动作。
于南翻页很快。
比他前几天看书的速度都要快。
他没看进去。
温程安也挑了本和于南手里相同的心理书,翻到和他同样的页数,尽量保持着一样的速度翻看着。但显然他看起来要吃力得多,他对心理学方面不感兴趣,以前他妈还在他身边的时候,教他更多的也都是那些学校里需要的科目,没什么培养他课余爱好的打算。
他时刻用余光观察着于南的动作,甚至还刻意模仿他的坐姿、神态,就像是故意把一个罩子扣在自己身上,让属于自己的藤蔓朝着与别人相同的形态生长。
这种趋向是无法忽视的,他的一切都显得太刻意。于南注意到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但书本上一个个字像跳脱成了会扭动的彩色虫子,片刻后又自动转化成落在迟雾脑袋上的碎彩带。
细碎的,鲜艳的,和惨白纸张格格不入的。
因为有人过生日,每个房间的顶灯上都挂了几条彩线做装饰,图书馆也不例外。图书馆的角落处是没有窗户的,很暗,需要开灯,而灯光在彩线表面被一阵阵反射成五颜六色的碎光。
有些晃眼。
于南抬眼盯着顶灯看了会儿,半晌,他放下书,朝外走。
温程安看着他的动作,怔了下,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跟上,却被于南临走到门前时的一个淡淡的眼神给定住。
于南去了药房,驾轻就熟地学着迟雾教他的方法,从门底下捞出钥匙,进去后将门反锁上。
他在药柜里翻找一番,拿出瓶止疼药来,从里面倒出一颗塞进嘴里。
苦涩味像一滩水将舌根淹没。
其附带着的止疼作用却迟迟未返上来。
像是有了抗药性。
于南耳道里面细细麻麻被啃食的痛感始终未停。
药房里有一种很浓重的消毒水味,还掺杂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很奇怪。
于南顺着香味往房间深处走。
他掀起一道又一道白帏帘。
才发现,原来这儿还有能躺人的小床。
最里面的床靠着几扇被电网从外围住的玻璃窗,看起来有些监狱里被拘禁的感觉,压抑不透光,好像这辈子都逃不出去。
小床上躺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是迟雾。
头发遮盖着脖颈,衣领很宽,露出一截颈背交接处的皮肤。
他像是睡着了,怀里抱着个窄小的枕头。
而香味,来自床头燃烧的安神香。
熏香还在不断向外飘着白烟,虚虚实实地将光亮遮挡住。随着这股味道吸入鼻腔,于南明显感觉到自己耳道里的疼痛消减两分,但与此同时,他的大脑也开始运作得更缓慢,像跌进了团藏着刀刃的棉花里。
于南咬着舌尖,点点血腥气弥漫时,意识才彻底清醒。他稍微停顿在原地,稳住身体,屏着气。
床上的人像是已经陷入了深度睡眠中去。
他的身体也蜷缩得愈来愈紧,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迟雾的嘴唇嚅嗫着吐出几个字眼。
这口型实在是太不明显,于南看不出来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于南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迟雾的身上起了层极其诡异的红紫,就像是深度窒息导致的,又像是某种过敏源引起的特殊反应。
于南连忙用小罩子将熏香罩住,然后推开窗,疏通房间内的空气。
良久。
感觉白烟彻底散去,于南才拿下小罩子,却发现熏香上仍有点微弱的火苗,随时可能复燃,大有不烧到底绝不熄灭的架势。
于南拿起一支生理盐水浇上去。
但诡异的是。
熏香上沾染了生理盐水反而味道扩散得愈发严重,如同一种气态寄生物在拼命地爬行,于南明显感觉自己的皮肤虽不至于像迟雾那般严重,却也有些泛红。
于南干脆把架着熏香的瓷杯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扔到电网外面,然后等着屋内气味散了散,才关上窗。
现在。
于南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耳道里的疼痛感了。
往常犯病的时候,耳疼过后脊柱就会紧跟着开始冒出阵针扎的疼,但这次,它甚至连一点儿出现的趋势都没有。
就像是被上好的麻药彻底麻痹了整幅身躯,神经失去了对痛感的接收能力。
于南站在床边看着迟雾。
迟雾皮肤上的红紫渐渐褪去,只剩下层很浅的粉色,如同极度燥热后留下的。他的呼吸很沉,一道道气息如此绵长。
他就躺在那儿,毫无防备地睡着。
迟雾又说了梦话。
这次于南看清了。
他说的是——
水不烫了,慢慢喝。
于南慢慢伸出手碰了下他的嘴唇。
迟雾感觉到嘴唇上压着的重量,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咬了下。
力度不重,比起咬,更像是含。
他像是个毫无反抗力的小兽。
于南垂眼看着他。
迟雾睁开眼时就看见这么一张逆着光的脸。
明暗交接模糊的界限将他的脸分割成无数个不清晰的区域,迟钝的大脑来不及拼接。
迟雾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压着个东西。
他又施加了些力气咬了下,发现是于南的手指。
于南没收回手,而是低声说:“生日快乐。”
迟雾的大脑逐渐清晰,他意识到两人究竟处在怎样的状态下,立马坐起身,松开咬着手指的齿关。
但于南的大拇指上还是留下了层很浅的牙印。
迟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房门就被人推开。
阵阵脚步靠近。
院长掀开层层帏帘。
然后。
她看见了空无一人的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