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微移,夕阳渐渐西斜。
大帐之内,两旁案桌林立,侍从们在其间穿梭往来,忙着斟酒布菜。
至于坐在案桌间的权贵们,则互相敬酒,时不时传出爽朗而愉悦的笑声。
酒过三巡。
玉玄端起酒杯,朝座上玉靖举杯道:“今日,世子获头筹,该赏。”
“多谢父王。”玉靖意气风发,举杯回礼,他是长子,又是世子,自是十分优秀的,年纪轻轻便颇得玉玄所器重,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唯一不足的就是性子略显张扬。
这一点,玉衡比他强上许多。
他轻轻举杯,浅饮一口,而后将酒杯朝帐前诸人举了举,接着转向玉靖,“恭喜大哥喜获头筹,我今日也要略逊一筹。”
玉靖在得意,自然是忽略了他话中的意思,满不在乎地一笑。
沈今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并不擅长应对这种社交场合,同这些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默默地站在玉衡身后,打算等乌迁解决完生理问题,回来,然后离席。
但偏偏,她本人足有一米八的个子,站在那个地方,就特别显得鹤立鸡群,又一袭墨色缎子衣袍加身,更添几分冷艳之姿。
在场之人,都是身居高位的权贵,可即便是见惯风月的他们,面对这种出挑的人儿,也难掩脸上的惊叹,皆都暗暗感叹,美人易得,佳人难寻。
可见她的稀有。
以至于,坐在上方的玉珂目光都不自觉地顿了顿,在她的视线中,少年人身形修长,墨发已然长垂,用玉簪挑起,并未戴冠,腰间系着萧宁送的香囊,绣着竹子,恰与身上的缎衣的竹纹相映衬,更显得少年公子如玉风姿,说不出的雅致。
沈今生似有所觉,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隔着一层朦胧的光影,微微侧目。
二人交错的瞬间,在那电光火石中,她对上了一双记忆尤深的眼。
这眼生得狭长,瞳孔极浅,眼尾上挑,本应该极其媚色的一双丹凤眼,偏偏被对方勾出了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霜寒。
她有一瞬间的怔忪,再想细看时。
沈今生却已收回视线,垂下了眼,那琥珀般的眼便隐没在鸦羽般的睫毛下,只能看见挺直的鼻梁,和微薄的唇。
这是她的习惯,习惯了示弱,习惯了被人忽视。
习惯了用眼睛余光注视,而不是用正眼。
将一切纷杂都隐藏在平静的神色下,用冷漠拒绝所有人的接近,将自己关在一座城里,不想出去,也不愿意出去。
这种怪圈。
这一切落在玉珂眼中,成了怯懦、毫无攻击性、可任人宰割的模样。
气氛一时有些冷,她眸光微动,恢复温和的笑意,举杯朝玉衡道:“来,三哥,今日我也敬你一杯。”
玉衡浅浅一笑,而后端起酒杯,朝玉珂示意,“小妹请。”
在玉珂正要喝下的瞬间,一双手猛地夺过酒杯,拿得高些,不让玉珂动手,酒,自然就进不到她的口中。
“她喝不了。”
乍然间,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那举着酒杯的玉靖身上,他脸上已沾染了一层薄红,也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害羞,但他仍梗着脖子,扬声道:“她这几日身子不方便,不宜饮酒,由我这个大哥替她喝。”
帐中诸人,都是人精,他们面面相觑,有一二心知肚明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玉珂,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沈今生也是如此觉得,她侧目,就碰上玉靖略带……爱意的眼神,偏偏他还以为玉珂不知道,对她得意地眨了眨眼,将酒一饮而尽。
当即,
她心中涌出一股极大的无力感,心觉,这个世界好像就要完了。
这出格的行为,明显惹恼了玉珂,但在外人面前,她也不能发作,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如此,便多谢大哥了。”
玉靖不知玉珂心思,还以为她真的接受了,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得意,故意抬高声音道:“唉,这算什么,你等着看,以后还有更好的。”
玉珂再也装不下去,脸上的笑意全数收敛,玉玄眼见不对,敲了敲案几,提醒道:“世子,你喝多了,退下去。”
玉靖自然是拒绝的,还逞着酒醉,“父王,我没事,我还可以喝。”
“够了。”
玉玄一声轻喝,面上显出几分不悦,玉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喏喏应了声,“是。”
他退下去的时候,故意在玉珂身边擦身而过,将身上的酒气全数喷在她的身上,还伸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唉,大哥先回去了,小妹你自己玩儿吧。”
要不是玉珂的教养极好,当即便要甩手给他一巴掌。
偏偏她又还不能,这里坐着的都是当朝权贵,怎么都不能失态。
玉靖一走。
座下原本安静的众人又开始活络起来,时不时的几声口哨,又有几名起舞的美人。
大家开始嬉笑怒骂,自由自在。
不知道是谁忽然提议,让沈今生献艺表演一番助兴。
这话刚落音,众人纷纷附和。
沈今生是玉衡的亲卫,相貌又出众,自然备受瞩目,可她性子冷淡,不爱与人交际,况且是在这种场合,众人越是起哄,她越是不愿,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沈今生,”玉珂看她面露难色,喊了她一声,指了指前面的酒杯,“过来帮我倒酒。”
“殿下这是在怜香惜玉?”有人调笑。
“可不是,”玉衡起哄,“沈护卫不如以身相许。”
他倒真想让沈今生倒插门,玉珂深得王上宠爱,连带着王后也偏向她,再加上王上本就想招个赘婿,要真嫁进来,那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只可惜,沈今生是女子。
本来大家也是抱着玩笑的心态起哄,没想到玉珂竟然当了真,她佯装羞恼,轻嗔道:“三哥,你胡说什么。”
沈今生则如蒙大赦,趁众人不察,忙快步上前,在玉珂身边跪定,接过酒壶,替玉珂斟酒。
酒,极清极烈。
斟满后,她轻轻放下酒壶,双手捧起酒杯,递到玉珂跟前,姿态低微,“殿下,请。”
如此,
玉珂微微颔首,接过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而后将酒杯递到沈今生嘴边,“你也喝。”
沈今生抬眸,那杯沿赫然浮现出一抹胭脂,她愣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就着玉珂的手,将酒喝入口中,唇边还沾染一抹艳色,看上去,竟有种蛊惑的美。
玉珂却像未察觉,指尖碰触了她的唇,又轻擦过她的脸,像是想帮她去掉胭脂。
众人又开始起哄,场面甚是热闹。
“啊呦,这是做什么,搞半天原来是在这里亲小嘴啊。”
“真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啊。”
“这是默认了吗?”
“不是默认,分明就是许了。”
就连端坐的玉玄,眼中也流露出一抹趣味,抬起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的乐师,轻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来一曲鸾鸣。”
乐师茫然片刻,这才抹过嘴角,一声粗嗓:“是。”
帐里乐音响起。
众人开始和着节拍鼓掌,气氛一下子被点燃。
玉玄借机道:“珂儿今夜难得开心,来人,开百壶,共饮。”
他话落音,就有侍从上前,将一排排装满酒的酒壶呈到众人面前,就连玉珂面前的案几上,也摆放了几壶。
酒香浓郁,众人纷纷举杯,开怀畅饮。
觥筹交错间。
乌迁姗姗来迟,他大步走进大帐,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沈今生身上,见她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径直走到玉衡身侧,冲他笑:“老爷,我来晚了。”
玉衡此时已经喝得半醉,看他一眼,扬声道:“不晚,刚刚好,坐。”
二人似乎十分熟稔,乌迁也不扭捏,直接坐在玉衡旁边,接过侍女手中的酒壶,给自己斟上一杯,轻抿一口。
而后张开嘴,喊沈今生。
但沈今生忙着应付玉珂,没听见,直到乌迁又喊了几声,她才抬眼,看向乌迁,以为乌迁有事找自己,犹豫着起身,正欲向乌迁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挟裹着淡淡的异香。
是玉珂。
她跟着起身,一把拉住了沈今生的手腕,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极大,整个人贴在沈今生身上,紧紧的,动也不动,甚至还用指尖在沈今生腰间摩挲,凑近,柔声细语:“我有些醉了,送我回帐休息片刻好吗?”
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柔软的波涛,沈今生身子一僵,反应不似平常敏捷,只能一边半推半扶地带玉珂往外走,一边用眼神询问道玉玄,征求他的意见。
玉玄见状,嘴角微勾,轻轻点头。
辽人的生活方式和夏人有着显著的不同,他们的文化开放,不拘泥于传统的道德观念,对于男女之事,也看得比较开,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婚俗,在大辽,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都是常有的事。
他作为父亲,自然希望玉珂能有个合心意的夫婿,即便是她看上沈今生,也不会阻挠,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毕竟,沈今生是夏人,终究是些“地位低下”的人,当不得驸马。
玩物而已,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