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菜与外面不太一样。”萧徽柔用箸夹的块鸡肉,它又像是蒸的,又像是炸过,入口酥软,舌苔上层薄薄的油水湿润两瓣渍渍的红唇。
宫外两年,没有条条框框的缚束,萧徽柔给金桃放宽了很多规矩,在她的耳濡目染下,一些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荒唐又离谱的行为与思想渐渐植入金桃脑中。
自是无人瞧见的地方,她会坐下来与萧徽柔一同用席:“滋味不一样不也很正常?邻县的吃一锅饭,临郡的又换一锅粥,再隔两三州,菜名都能取上三四个。公主是吃不习惯?”
“倒不是,就是觉得,奇怪?”
常见的烩黄瓜,炙肉经豉汁腌后皮亮肉黑的卖相,金桃吃的津津有味,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萧徽柔再次夹起酒闷过的脯肉,转了转,似在拷问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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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初晓,熹微慵慵懒懒覆在池面,山形水势烟朦胧,如烟画作,丝丝缕缕织成绦串珠的帷帘。
昨夜梅雨纷纷。
瑶窗哗哗,萧徽柔久久难已入眠。
她到访此地不完全是为代师探亲,她整备了三封信。
第一封。
寄给柳敬冲。
这两年正盛各路寒门儒生写卷递诗,激进的也好,委婉的也罢,挤破门槛也是想得到柳侍中一句提点,他怀才,惜才,更是不可缺得的贤臣。
而她陈的则是劝告,是养生,以希望他能动静相济,延年益寿。
第二封。
投给郭宗正。
郭家有二子,郭禹是郭瞻的亲弟弟,毕竟还没靠两个儿子发家的郭老爷,那时是没钱再取妾生娃。
南朝梁武帝时不设中正官,规定士人“不通一经不得为官”。而如今的大梁延续了这一点,寒门后品得以发展,而本属大中正的职能,转变到当朝丞相,郭瞻手中。其实算起来他们郭家可以称的上是寒门后品的成功代表,乡绅进世族,是四大家联手一起抬上去的。
至于她要转个弯到郭禹这里来举荐的人,名叫庾言。
她不愿他的才能被埋没,不愿见一位胸怀大志的人最后流落别国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第三封。
托给马福谦。
此人未曾见过一面,但留下的记忆却异常深刻。
故有些不同与前两封,她请言能见他一面,回到大梁,并夹带私情,她想知道,临走前交代慕容席的事,是否改变了原本的进程,使北朝汉姓留有出路。
——“就留不得。”
若为敌,到底留不留得。
“师父,你兄长为何隐居?”萧徽柔一心扑在镰刀割的细竹口上,“难道是远离纷杂,羽化成仙?”
司仲明讲的传神:“他脑子里全是墨水,就是轻易不外流。人啊精着呢。为师虽和他二十几年未见,但多年前还有过次联系,还是他主动找的为师,对外面的消息通着呢。”
他眼斗着劲,说的隐晦。
但萧徽柔自幼摸于六院谜语,娘娘们明争暗斗的话术,朝中做官的臣子昧着良心的吹捧,越是含糊,她就记的越深,揣摩的越多。
像套笼子似的,那段时候趁她师父喝的七迷八醉就扒他旧事。
断断续续,便知晓,司幼麟找她师父做的机关是箱改良版的木鸢。避世的桃源居士,真正埋下的是颗随时引爆的炸弹。
萧徽柔一回想起问他是在等着被请出山。
便欲发被自己蠢笑,哪还用得着请,要看他愿意选定谁效忠啊。
瓦当滴水,伞尖滑落。
萧徽柔今日换了身红袖灰裙,在这片青绿黑石中涂增颜色。
“皆是水声潺潺。”
“山里的,亭下摄石洞里流的。”金桃开花眼,感慨道,“建的真好。”
那矗浮华的假山后,斜插半枝樱,亭中偏放柳木墩,墩上歪着一人,他穿的蓝褂明显不合身,大了,拖的腰板瘦长。
“不是说只有一个疱厨了吗?”帷帽垂的白纱拂进亭中。
趴着的人懒洋洋道:“我就是那个庖厨。”
萧徽柔低睫瞧他细皮嫩肉,小白脸似的,估摸着年纪不大,说话时的调调,带着醇厚的吴侬乡音。
“你是在做竹人?”
他昂的一声,人也竖直起来,墩上摊的绳子,竹节凸出,“玩过?”
萧徽柔掩饰笑意,试探道:“它是不是立不起来?”
“对。”他像安慰自己,哀声叹气,“玩不成就不玩。”
“你把它给我。”
他似乎并没意识到她要干嘛,微抬下巴,两眼清澈:“玩不了,没做成功,你拿它也没用处。”
萧徽柔含笑温声道:“给你变个戏法。”
他人突然站起退开,萧徽柔才叹这少年原来挺高的,以后应该还有的长。
她捡起地上平口的小刀,拆了他原本的竹人,竹节锯的长度勉勉强强,不用换新的,打磨了下接口,重做方形的底鞋,又凿出个一铢小钱的通风孔。
萧徽柔盘线的手不停,她眼上挑冲他抛向亭外泥石绿叶的地看道:“你,去捡个喜欢的枝条。”
小庖厨虽大为震惊,但也乖乖听了她的,冒进雨里飞速挑来根又青又黄的细枝。
这会儿功夫,她手里雕的块木头已成形,是顶斗笠。
“你、会……做这个!”小庖厨是又惊又喜。金桃也两眼不可置信,心想怎么会这手艺的呢?
红条桩上裂条中轴缝,头戴斗笠,手执杵棒的竹节人,桩下的线一拉,人就立了起来,成攻击姿态,像极了位游走江湖的武林高手。
他恍然触景生情:“我还是跟我师父在前年的这个时候看的竹节耍戏。”
“你师父,是司先生吗?”
“不是。”
萧徽柔疑声:“不是同司先生看的戏,那你前年其不还不是这的疱厨?”
“我是被师父送进来的。”他怏怏不乐道,“师父东飘西泊,一心究制各地菜方,我同她来到富川,她说山里安全,用教我的举炊伺候先生。”
萧徽柔冥冥之中有感:“你师父是谁?”
“师父?”小庖厨讷讷道,“……伊渔。”
伊渔。
萧徽柔豁然眼开:“他在富川?”
“不不不。”小庖厨坦言道,“师父在哪都呆不上太久,应该早离开了。”
山雀惊起竹林枝桠微颤,泫然折了旗枪绿意,少年的声音是思念:“就如这雨,师父每到一处,都会让那里洗濯一番,他总有别人意想不到的点子。”
萧徽柔顺着他的方向远眺而去,上辈子伊渔真的去到很多地方,收集的都是民间饮馔,上及北方下至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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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天晴朗,总有几片叶子含着翠色呼出小小一团雾气。
洗心亭里正坐两个人,摇曳的人影映在帷幔上,但穹顶下分列放置的三封信笺才是博奕的中心。
“司先生不必急于拒绝。”
亭中静了一静,萧徽柔方道:“晚辈既然能找到您,定是有备而来。司先生隐姓埋名,鲜为人知,但您又未曾真摒弃了外界呼噪,晚辈应该没说错吧。”
司幼麟眯了眯眼,冰冷的纸近在眼前:“你知道多少?”
“晚辈真正知道的并不多,只敢确认,”萧徽柔说,“您蒲涧先生能帮我把信送对人。”
宋思廉帮她找到人时,他还不确信,萧徽柔也是怀揣一探究竟的心态,毕竟当时问富县司先生?无人不知晓,但隐居的蒲涧先生,据他说,太傅谢勰曾登门拜访过,就是吃了闭门羹。
“以您的名义。”
司幼麟不露声色道:“仲明六年前入过宫,姑娘当真是他徒弟?”
姜还是老的辣。
他故意的,看似问的前不搭后言,却将他已知的信息全抛了出来。是司仲明的徒弟和进没进过宫有什么因果关系,徒弟难道就不能是在宫外收的。
哪怕知道她的身份又怎样,萧徽柔不会自投罗网,他的问题是疑惑的,就证明他还没有收到推翻她现在还不是司仲明徒弟这一事实的消息。
“晚辈给辛睿做了个竹人,司先生可以看看。”
萧徽柔离开林中宅院时小厮阿泰正把发潮的被子搬到外面来晒。
“梅雨亦霉雨。”
达诂到了。
他的船上载着一人,男子长发束的高高的,甩过劲身的水蓝衣,脸戴银色面具,萧徽柔驻足,男子似无若有,一双狭长的眼,瞳仁乌湛,轻轻扫过遮了她全身的白纱,他不知道他扫过了她的眼睛。
萧徽柔微侧过身,他的背影消失在迳庭。
“他是何人?”
“俺不知,”达诂龇牙笑道,“俺就替那位公子摆渡过两次。”
“走吧。”松针后的蟠螭灯,似乎有些寒冷的颤了颤,待船棹遽然推开岸,便遥远的望着她,“去戏台下的那列街。”
“好嘞!”
缛彩遥分天地,一排黑鸟飞跃幂着白云,像水走廊上镂空的倒挂楣子。
高台一声一句满是幽怨:“欢从何处来?……重帘持自鄣,谁知许厚薄。”
湖面倒映码头人流如织,舟只密密麻麻,“这条街上的啖食都是经过伊仙人之手益进,最有名的是兰香姑的香菇肉饼,特香价又廉。”
估诂收蒿停棹,等她们下了船,面色不虞,费力地蠕动乌紫唇道:“最近县上乱,朝庭的人都来了,他们抓了县令,夜里盗贼公行,二位姑娘要当心。”
朋友们,这章姗姗来迟,换了一个新专栏图〈开心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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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孤篷听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