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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台 第47章 孤篷听雨(一)

作者:燕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2-21 20:50:01 来源:文学城

孟夏犹清和,墨色映余晖,碧湖舟影摇,鱼戏莲叶间。

乌篷船上,帷幔罩头撩出只纤手,“别摘。”她轻拂开捏上荷梗的皙指,“这芙蕖且未彼薾,你却急于求得眼前景要舍它命根,它又如何细细开,而后满芳甸。”

金桃指尖在水中划开,抚起瓣瓣绿衣,“奴婢见您喜欢,想拿来便是,可公主怜惜,哪是什么念近忘远,您的心……终不忍。”

“两年来我常想,”白纱遮她颜,只能勾出她模糊的轮廓,“许是人的执念的确太深,贪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若能放下,自会走出。”

金桃答的哼唧:“公主年纪轻轻,怎么像比旁人多长了把岁数。”

“你可知我们此行是去见谁?”

金桃看了看前方,浮萍送群青,天暗渐渔火,身无方位,难辨东西。

“你曾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呢?”

“你不记得了。”

萧徽柔瞧她脸绷住,无人见她眼蕴抹难化开的秋水,不由一笑:“等办好了这些事,我想,许能实现那个诺言罢。”

“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层台累榭走出个娉婷的清姿,池头摇啊摇,同把阑干慢慢移,荡起层层开伞状的弧纹,黑颈白身,拨水游,倒沉荷塘亮粼粼。

霞光照着绮钱,口朱唱的一腔怆恨,偶有弄出两声娇弦:“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

一双手掀纨素,倚水架空的台子,不大不小,但若就站一人,反衬的宽敞。

棹夫是个年轻的男子,粗布麻裤,竹篾草笠,面庞黝黑,他忽的夹起细嗓,跟着学唱道:“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这已是曲子下半部,船划过了亭榭另一头。

“咋的像闹肆,”金桃吱呀声。

不是她说,萧徽柔都未来及注意,台段下面扎堆的听众,其实不止,桥廊里规划整齐的摊位,远远一览,卖什么的都有,妇人挽个篮子,男人挑个担子。

萧徽柔疑似听到了他们的还价声。

“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两人回首,四眸而对。

她们早听不到戏台伶人的曲声,是棹夫仍在嘀咕,唱到情处,一不留神放出了声。

棹夫伸臂挠着后脑勺,赧然一笑:“俺们这天天唱这个,听着听着就会了。”

萧徽柔道:“此曲作何名?”

“《子夜曲》,传道是晋朝一个名叫子夜的女子填的调,俺们这乡邨妇人多,点明的爱听这口。”棹夫不再假声扮花旦,原本的音色,光听着就让人联想到强劲而迅疾的渔歌。

“妇人多?”

“穷人求取功名没饭吃,老的没用才种田,俺们这的男人,多是从商,要出远门做生意,只有嫁进来的婆娘,没有泼出去的水。”

萧徽柔说的凄凉:“商人重利轻别离,老大嫁作商人妇。如果香山居士浔阳江头夜送客发生在今朝前代,此地的妇人追捧的曲子恐怕得再加首琵琶女的《琵琶行》。”

天未全黑,舟尖进狭隘的芦苇丛,偏旁索索夜风多。

“你怎么没出去?”

棹夫似跟她急:“俺爱俺家,俺家中还有一六旬大母,俺走了,谁赡她安享寿考之年!”

风呛的缘故,萧徽柔像吸的鼻头一酸,两世都是如此,撬开的只有她无比强烈的共情。

她在慢慢抱怨这个腐烂的朝代的同时,又一次次陷入反思。

林间深处,没有打更敲锣,哪知时辰几刻。

蹭着九霄洒地霜,苍翠欲滴的竹柏左右逢摆,一目而观,黄石刻红字。

萧徽柔一字一字吐出:“不覚木繁。”

船停在湘花纹的灰砖坪地前,大门无匾,一棵松树掩蟠灯,布瓦交叠,六顶黑柱压虫鸣。

萧徽柔放金桃掌上的手,与后脚落地那刻共缩下,转身掏囊道:“你驭舟行稳,这是你应得的。”

棹夫砸巴嘴,视线挪不开她持进眼底的一整颗亮银,手却依然摩挲在圆杆上端。

“既收我银两,”萧徽柔摊开的白掌,躺直了些,“后日申时返这来接我,算两趟的工钱。”

金桃眉角微微一扬:“我家小姐向来做生意大方,和别人买卖也是由她定价,钱给你了,就好好收下。”

半晌棹夫手搓皱了衣,小心地捏过她掌心的银子,怕触碰到她似的,不时举袖拭泪,舌头都捋不直:“俺再来接姑娘十回,也抵消不了这钱,姑娘善人善报,姑娘是大好人,俺没什么文化,俺感激不尽。”

“你叫什么名字?”金桃的问话打断了他的道谢。

棹夫看她的眼里有光:“俺?……达诂。”

“快走吧,天黑了。”再晚,夜里水路难。萧徽柔转身带金桃跨过槛,钻入游廊的月光,荡漾着芳香。

金桃转着瞳仁:“他和别人不同。”

她似不乐意听萧徽柔嗯的一声,赶着补话道:“公主隔三差五行善施钱,别的穷人乞儿给了就收,他却只敢在心里收。”

“所以呢?”萧徽柔停下含唏嘘她的笑道。

金桃努努嘴:“所以还是可以给他银子的。”

“你呀。”萧徽柔长叹道。

独坐深山老林的院子,修的暮春色浓,四时长青,五步里一亭,十步里一阁,陂塘涨绿水,两地通曲桥。

萧徽柔对此形容只有三个字,大、僻、静。

还是茫茫走到里面,毕竟没完全到头,也不知是行至过半否,终于碰见个穿蔚蓝色短褂的仆役,他表情诧异,萧徽柔同他表明来意,他仍夷由,僵持几回才领着人穿过后面一片奇峰孤兀耸拔,蜿蜒而平缓的古道。

仆役指着石梯下,青纱帐飘裹的洗心亭:“主人就在下面,我们一般不擅自靠近。”

“多谢。”萧徽柔颔首,金桃也不再往前去,隔着两重纱帐,她已站在亭口。

……

“司大人是您弟弟?”萧徽柔目送远去的身影,“你们性格差的也……太大了么。”

“嘿,”司仲明摇着蒲扇,晒得两腮滚烫,“为师啊还有一个大哥。”

“年轻时候我和他站一块,丫头你还不一定能认出谁是谁。”

“只是现在老了啊,他隐居在湘州富川县,我们兄弟俩大概有……二十六年没见过了。”

初到湘州,为什么是湘州,因为湘州正好有处公主府邸,更是在梁后要送她出宫总归有个地方,倒不如她自己请来一道旨,萧徽柔先去拜访的宋思廉:“大人可知晓富川县的司先生,具体安在何处?”

她其实连名字,都不清楚。

宋思廉面露思索,他向来温和,拱起手道:“微臣派人打听打听。”

这人一找,便是两年。

随着萧徽柔接近,帷幔后鬓发斑白的男人显现出来,黧黑缎子长袍,颌下微须,刮刀脸上嵌双醉眸,下拢的视线掉棋盘上,一手执黑,一手落白。

像,又不像。

“姑娘怎找到这穷乡僻壤?”

“替家师前来拜访。”

“你师父是谁?”

“先生胞弟,”萧徽柔留他猜的间隙,“他说我见您会无从分辨,今日一见,师父又是说笑了。”

“你是仲明的徒弟。”司幼麟抬眼。

“先生两位弟弟,一个是名匠,一个是名士,都有出入皇城面见今上,可您的才华全只留得自己瞧见,亦如您下的白棋已经困毙。”司幼麟拾子的手腾空顿住,“请赎晚辈不禁冒昧一问,先生是想效仿郭丞相?被请出山?”

他收回一走死的黑棋:“丞相人人可坐,他只是乱世之中势家表面推举的刀,树大招风,以假挡真,风光背后是郭瞻至郭家于水火,使其寸步难行。”

刚才撤的一步,就是他孤身一局,所以控盘灵活。

“先生的退法,可以理解为韬光养晦吗?”

“非也,用不着需要理解,”司幼麟答得直率,“自是躲法。”

归避风险。

这幕她意外地捕捉到了师父的神色,萧徽柔心中浮起另外的涟漪:“晚辈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如果一个有能力反抗的人,他却情愿被宰割,濒死都不肯施救,是为什么?”

“只能说他还不足矣强大。”司幼麟一针见血,“常言道‘弱者如虎,强者如水’,仅是名弱者,他在强者眼中仅做只容易欺凌的对象,但若暴露本性,昔日枭雄发现身边有只潜在的隐患,就会威胁到他的生存。”

“当下的忍辱负重,实为真正的苟全性命。”

“但这样的人,若为敌,”司幼麟冷冷几句话,斩钉截铁,“就留不的。”

仪容幂篱底,萧徽柔素面上一双忧思的眼,换了青瓦滴雨,落进水里。

她们一路渡河,耽搁的时辰太晚,没进哺食,仆役给她们安排出扇房,还备置了一桌的菜。

“这儿,不会只有你和司先生二人吧?”

仆役二十多岁,长的就老实,许是关林子里太久,缺乏同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别别扭扭地答:“当然不是,庖厨在后房。”

“小的就不打扰姑娘用膳,”前头见他都没用谦词,仆役磕磕绊绊退下,还不忘带门。

金桃扑哧一笑。

她戴一天的帷帽终于取了下来,笑归笑,金桃像收线一样收整长纱,把帽子放另一边,这张冰清玉洁的脸,以真面示的竟是桌腊味合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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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孤篷听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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