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珘走过一道长长的地道,来到了离宫。
这是他一向走过的路。
王上早早地坐在殿内等候,见他来了,面露微笑,道:“王兄这回来得早。”
李珘也没多礼,拱手作揖后直接坐了下来,道:“不敢来得晚呀,上回来得晚,你就减了我的廪费,身为臣子,得吸取教训不是?”
王上哈哈笑了两声,李珘看着两人中间一张矮桌上摆着的饭菜,心道赶上膳时了。而且自己面前也摆着一副碗筷,看来王上这次是让他一起来吃一顿饭的,于是很自然地拿起筷子,正欲夹菜,王上忽然道:“王兄不问问我找你来所为何事?”
李珘道:“不是来请我吃一顿的?”
王上道:“算,但也不算。这一餐并非正事。”
李珘道:“那主上你找我,无非就一件事,东郡的事?大可放宽心,那边的事情我们自有计划,不必担心黑手会联络到海商,全国的船只都记录在档,任谁出入都会严格把控,我是让他们非必要不准出的,再者若是黑手已经联络上了海商,那他也不必袭击我们布防在东郡的人手了,你啊就别操心......”
“我不是来问这件事的。”王上道。
“哦?不是啊?”李珘方才边说边吃了一口,这下噎住了。
王上叹道:“王兄,莫装糊涂,最近发生的事情,你不是不清楚。”
李珘又噎了,他本来是真没装糊涂,但是王上这么一提醒,也难免想起来了,“你是说瑞泉君的事情?”
王上拿起筷子但不说话。
李珘心道:“看来就是了。”
他道:“这件事情,的确是瑞泉君的问题。”
王上哂道:“也就只有你和端嫔会这么对寡人说了。”
李珘道:“难道不是这样?这样的罪孽,比我当年还好不了多少。”
王上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你是遭人陷害而为之,他那是明知不可却屡屡为之。寡人只不过是为将他圈禁,除了端嫔以外,沈同庆领着的士林派那群清流,竟还敢联名上书为他求情。”
李珘道:“胆儿真肥,清流?真正的清流都是被孤立的,哪会拉帮结派。瑞泉君这孩子,我虽没见过几面,却也都知道他品性太纯,料不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话说我当年是遭人陷害而无意为之,瑞泉君难不成...你查了没有?”
王上道:“你也这么想。”
李珘道:“对。”
王上沉默片刻后道:“王兄,你知道我当初有多寒心么?我也不信瑞泉君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并且那时百官当中若非是支持瑞泉君,便是支持睿南君,我知晓此事时甚至误以为是睿南君泼在他弟弟身上的脏水,毕竟睿南君这孩子我看得很明白,他有野心。然而我派人去查清了原委,竟只是瑞泉君身边几个内侍某日谈起宫外野花,被他无意听了去,他便起了出宫的心思,并遭了宫外贱籍女子的引诱,这才做了不孝之举。”
李珘道:“那几位内侍说的话当真是被他无意听见的?”
王上道:“严刑拷打过了,结果便是如此。”
李珘咽了一下喉咙:“那便不是有意的了。即便是有意,他也不该如此经不住宫外的诱惑,倒是奇怪,这孩子平日都是克己复礼,万分守规矩的那类人,为何忽然做出如此惊天骇俗之事?怪哉......”
王上道:“元显世子葬礼时,他出过一次宫。”
李珘刚送进嘴的饭菜又噎住了:“咳?!”
“哦、哦,这便不奇怪了。”
心思太单纯,又从未接触过宫外之事,一旦和宫外沾染上一星半点,那宫外任何新鲜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有着致命吸引力的,这才叫真正的欲罢不能,而且能教人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来。
“那你继续圈禁他,岂非是又只会得到相反的结果。”
王上看向饭菜,夹了一筷子,缓慢地尝了一口,食之无味,道:“人做错了事总要得到教训。圈禁只是一时,待他成婚,寡人便让他出宫开府。届时他如何喜爱宫外世界,都教他自己去喜爱。”
李珘停住了嚼嚼。
成婚,出宫,开府,这是每位王子的必经之路,睿南君和瑞泉君都尚未成婚开府,一个是曾经死不愿意,一个是曾经年纪还没到,而看如今的局势,哪位王子有希望成为王世子,那东宫殿就是让谁住的,没能当上王世子的自然是出宫开府了。
现在,王上说,要让瑞泉君结束圈禁后去出宫开府。
那答案似乎有点显而易见了。
“主上。”
李珘严肃地叫了一声。其实他并不是有多么在意王世子的人选,谁上去,他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个暴君和昏君就成,而且他相信这位让他辅佐了十几年的王上不会选择不适合国君位置的王子。
他感慨道:“你还是这么有主见。比当年的我可好多了,也不知道父王为何选了我这个根本不适合当世子的家伙,好在事实证明,你比我适合多了。”
“不过,我总归得提醒一句......”
听到他这么说,王上忽然想起来,当年先王登基之后,也是面临着两个儿子选哪个的抉择。
崇绫大君和崇信大君,先王最终顾念发妻而选了崇绫大君。之所以这么选,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那便是在这两个大君当中,只有崇绫大君最敢做。
那时先王被韩丙建和宋泰日等勋旧派一行人推上王位,登基之后,宋泰日急流勇退不愿多受功禄,而韩丙建则成了最大的功臣,大到即便还只是兵曹判书时,便被人称为是兵曹判丞——至于是尊称还是戏称有待商榷。先王因此对韩丙建多有忌惮,有心变法强化王权,却一直碍于多方原因不得施行,直到病倒在榻上了,忽然想起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王还有这么一件未了结的心愿,想死前搏一搏,但却不方便自己动手,于是把这任务给了给了当时的世子李珘,寄希望于李珘能通过变法和新政来集权。
那时的李珘一条胆比天大,完全继承了父王的意志,和父王一样认为王权如果不掌握在王的手中,那么王座就会被架空,百姓将会寝食不安,国家就会摇摇欲坠。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珘认为,就是勋旧和士林的党派之争。
明确了敌人,才能对症下药。甫一代理听政,李珘就开始大刀阔斧地干,进行的正是为了消除党争的变法新政。勋旧和士林都成了被李珘针锋相对的敌人,尤以勋旧派受打击最甚。
崇信大君作为辅佐,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一直在劝说兄长李珘不要太强硬,铁血手腕迟早会招来灾祸。然而当时的李珘没有听进去半个字,一心认为变法新政就是重新打一次天下,不流血不掉脑袋怎么能成事,不做出牺牲,就不会得到成果,只要他稍微退一步,那些拉帮结派的老狐狸就会嗅到一丝废掉新政的可能。越是劝说,他越是变本加厉。
后来变法失败,李珘被废,崇信大君见到兄长被害,意识到和士大夫争权夺势不是个明智之举。国君自古以来就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消除党派只会动摇国家根基,最终不会换来国家的长治久安,只会自取灭亡。
先王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正是这么对崇绫大君和崇信大君这两个儿子这么说的。
因此,崇信大君一登基,就废除了新政。
后来李珘自己反思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太激进,太意气用事,太不懂权衡,也不喜欢和群臣打交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适合王世子这个位置。选择错误的继承人,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因此,李珘道:“睿南君这孩子是不是个适合的,也实在难说。”
王上道:“最合适的孩子已被上天收走了。”
李珘沉默不语。
王上继续道:“实在是瑞泉君太不合适。他一来本性不适合做王,二来,寡人不愿士林派那群人得势。”
李珘依旧沉默不语。这点倒是提醒他了,当年他搞新政搞变法的时候就有点意识到了,王上其实挺亲近勋旧派的。废掉新政后,王上重新启用的人大多都是勋旧派的人。
“寡人想,若是瑞泉君为世子,让士林那群人得势,国家迟早会掌握在士林派手里。国家既然不是掌握在勋旧手里就是在士林手里,那还有什么换个党派掌握国家的必要。寡人虽然同样厌□□争,可党争却不能杜绝,因此只能、也宁愿倾向勋旧一党。”
“何况,寡人让曾辅佐元显世子的侍讲官入职宫学后,在宫学诸王子当中,如今表现最出色和得体的人便是睿南君,那些侍讲官皆认为睿南君虽小有缺陷,性格和学问上都不如元显世子,却也是可塑之才,勤能补拙,而这孩子也的确越来越勤奋。瑞泉君又做了那样的逆举,寡人只能这么选。”
李珘还是沉默不语。半晌后,才道:“主上,你何时下旨?”
王上早已放下筷子,喝了一口咸汤,依旧是感觉寡淡无味,便将汤吐掉,拿帕子擦掉嘴上的水渍,道:“我叫王兄你来,只是想有人能认同我。”
“都承旨已经在殿外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