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
宋道真走在宫道上,内心忐忑不安。不知王上为何要召见自己。
自从母亲德平翁主逝世后,王上单独传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今日已有大半年没单独传见了。比自己长子还不如。宋道真也不是没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受器重,自从几年前母亲德平翁主死后,王上对于宋家的恩宠越来越少。
比如,明明他和韩义亨都是文祖两大臣宋泰日和韩丙建的儿子,现在韩义亨是官至一品,高居领相,而他人过中年,才是个二品吏曹判书,差了整整一品。就算不论品级,单论传见这件事,韩义亨就是经常受到这份宠信的人。
对,不错,宋道真愤懑地想,这次被召见,不是他单独的,还有一个人,韩义亨。
侯在殿外的宫人推开门,宋道真走进去,殿内晦暗不明,但他看见跪坐在地上的还有个人,此人正是韩义亨。
“臣参见主上。”
“宋卿坐。”王上语气倒算温和。宋道真心里琢磨,大概不会是什么为难的事。
只不过,他想错了。王上道:“寡人今日召见两位卿,是想商议世子一事。”
宋道真心下一惊。
“卿知道,自百官除服以来,不断有官员或上奏,或直言,劝寡人早立新储。今日早朝,礼曹又提起此事来,弘文馆的那几位提学也依旧是那番说辞,只是寡人看这回连议政府和吏曹的诸多官员也都站了出来,却不见你们两个说上半句话。难道立储之事,百官都比寡人着急,两位卿不着急?”
韩义亨先道:“主上,臣并非是以为立储之事不急,只是认为不必急于这一时。众王子当中并无适合人选。”
王上的表情变得微妙了点:“没有合适人选?”
韩义亨道:“正是。”
王上扫过韩义亨一眼,又看向着急说话的宋道真,开口道:“卿有话要说便说。”
“是。”宋道真立刻道:“领相这话臣以为不对!怎会是并无合适人选?大王子睿南君和三王子瑞泉君皆已是成人之年,不正处在年龄合适之时?”
韩义亨道:“主上,臣并未说是因年龄而无合适人选。吏判这话,倒让臣不明白了。”
宋道真被说得憋了憋。
王上点头道:“不错,领相并未提及年龄,吏判有些过急了。只不过宋卿你说的也对,寡人这几个儿子当中,年龄适合的也就只有睿南君和瑞泉君。那些劝寡人立储的官员里,大多提的也是寡人这两个儿子。领相倒不同,竟认为众王子中并无合适人选?难道寡人的儿子都没有资格当这个世子?”
韩义亨道:“并非如此,主上。”
王上道:“那你仔细说来。”
韩义亨道:“臣以为,百官所心仪的睿南君和瑞泉君这二者当中,无一人受过侍讲院的君王教育,对于国政并不熟悉,也不谙治国理政之道,两位王子至今已成人,若此时再教育,只怕是为时甚晚。”
宋道真道:“那领相的意思是要从五王子、六王子和七王子当中选了?!”
韩义亨沉默不语。王上道:“卿真是这个意思?”
韩义亨低头道:“臣本以为可以。但臣听说五王子、六王子和七王子学业不精,在宫学内的表现不仅不如去世的元显世子,甚至不如当年的睿南君和瑞泉君,既然无法接受枯燥乏味的君王教育,那么看来这三位王子似乎也并不是很合适的人选。只不过,圣人说孺子可教,主上若是心仪哪位王子,可试着让曾在侍讲院任职的侍讲官为其授课,稍作考验。臣和吏判大人均曾在侍讲院为先世子任过职,而若是主上信得过臣,臣愿主动请缨,担起这个任务。想必吏判大人也会不咎其职。”
宋道真心里骂道:“这个老不死的老贼在胡说什么!怎么扯到五王子六王子七王子去了!妈的,怎么又扯到老子了!我愿意个屁!”但面上还是保持谨慎,不得不顺着韩义亨的话应承下去:“是,臣也愿意替主上分忧。”
“韩卿方才说,寡人若是心仪哪位王子?”坐在主位上的王上摊手置于桌上沉思了一会,抬眼道:“......若是寡人说,寡人心仪睿南君和瑞泉君这两位,卿又该如何?”
宋道真刚想回答,谨慎地察觉到韩义亨没有说话,也就先闭嘴了。
王上道:“宋卿你说。寡人欲立新世子,卿所意在何人?”
宋道真小心地回答道:“若是必须从这两位王子当中选择一人,那臣......认为睿南君尚可。”
王上道:“韩卿。”
韩义亨道:“臣选瑞泉君。”
此话一出,宋道真先炸了,一下子猛抬头朝韩义亨看去,那表情好似在说:“你选谁??!”
王上的神情又变得微妙了点:“韩卿的选择,倒让寡人感到很是意外。”
韩义亨恭敬地道:“臣只是选择了臣认为最适合世子之位的人。”
王上哦了一声:“为何认为瑞泉君最适合。”
韩义亨道:“瑞泉君上有四德,下有赤子之心,如一而无伪。圣人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唯有赤子之心可得民心。瑞泉君襟怀坦白,素来洁身自好,对待身边宫人温和良善,又有一颗孝子之心,德行之中无一亏损,可为人君,可谓仁君。若他为世子,必然是百官百姓之福。”
王上缓缓道:“韩卿倒是并无半分私心啊。”
韩义亨道:“臣为人臣,也非圣人,不敢称没有半分私心。不敢隐瞒主上,臣私心里倾向于睿南君。但臣记得朱子有言,存天理灭人欲。即便臣有私心,却也不敢以私废公。之所以荐举瑞泉君,只是在臣看来,相比于睿南君,瑞泉君的确更优秀。”
王上点了点头:“说得不错。”
宋道真高声道:“主上!领相之言,臣不得不驳斥一番!”
王上摆手道:“你说,说。”
宋道真道:“领相满口圣人言来言去,皆是些大道之理,可仔细听来,又缺了几分道理。自古以来,难道明君都是靠德行选出来的吗?先祖定下这基业时,可有曾说过选择储君一定要选德行最佳之人?赤子之心何时成了选立储君的标准了。赤子之心赤子之心,领相强调数遍,我倒是想问问领相,仅仅凭靠一颗赤子之心便能控御臣下,治理好国家了?单从德行来看,瑞泉君是四德不亏不错!但瑞泉君其人也过于软弱,心计之浅,不足以掌控国家,脾性之软,不足以控御百官!若做个闲君足够,做君王则不够!相比之下,睿南君虽德行不如瑞泉君,行事略有不足之处,但却是有君王之风姿!”
韩义亨横视宋道真,不紧不慢道:“君王之风姿?在我眼里,有君王风姿的,也只有你我面前的主上而已。”
宋道真吹胡子,心里直骂:“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个混账!”但他也不好反驳这一句,只好闭嘴了。
王上及时道:“好了,两位卿的意思寡人都明白了。”
“寡人心中已有人选。”他各扫了眼宋道真和韩义亨,语气缓慢而平静。
“寡人欲立瑞泉君为世子,孰赞成,孰反对?”
宋道真惊异道:“主上!”他径直跪伏在地,语气着急:“择立储君一事怎可如此鲁莽,万望主上三思!”
王上看向韩义亨。
韩义亨也接着跪伏在地,语气平缓道:“既是主上的选择,身为人臣,没有不遵之理。”
宋道真微微侧头,咬牙切齿地盯着韩义亨的脑袋,差点就骂出声了。韩义亨倒是没看他,很一门心思地盯着地板。
沉默良久后,王上道:“寡人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两位卿早些回家吧。”
宋道真还想挣扎两句,韩义亨却已经拜退了。不得已,宋道真只能咬牙也跟着拜退了。等两人都走了,过了许久之后,王上朝殿外唤了一声,殿外尚膳立刻回应一声:“小的在。”
王上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殿门外,道:“去叫沈同庆来。”
一出王宫,宋道真就撵在韩义亨后边,指着韩义亨的后脑袋怒斥道:“韩义亨你个混账!”
韩义亨不停步地走,道:“吏判这是何意?”
宋道真继续怒斥:“你少在这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好的一起扶持睿南君,为何御前变意?!”
韩义亨道:“吏判,你还是这么愚蠢。”
宋道真道:“什么?!”
韩义亨站定了,扭头道:“你真以为,主上会选瑞泉君?”
宋道真指着他:“他都那么说了!孰赞成!孰反对!你之前说好的反对,现在搞什么赞成?”
“少指着我。”韩义亨神色不快道:“要是瑞泉君坐上世子的位置,我的家门失去的东西可比你的家门失去的东西多得多,我尚且不急,你又在这急什么?你要是懂以退为进,自然就会明白我为何临时变意了。我看吏判你说得也不错,瑞泉君当然也有不适合为储的理由,你我虽不知这理由在主上心中的份量,但凡事若是等一等,总归有个千变万化的结果,何必急于这一时。”
宋道真呸一声,继续指着他:“人话不说说的什么鬼话。你倒是好,讲什么以退为进,在主上面前博了脸子,让我衬起你来了。我看你早就有这个心思,故意等着这一日,让我成了你在主上面前显眼的嫁妆吧!”
韩义亨脸色也变得极差起来,一挥小臂打开宋道真指着他的手,愠怒道:“吏判!我说了,少指着我。想在这宫门前打架?”
宋道真也不敢真打,只能骂道:“该死的混账。”
韩义亨哼了一声:“也难怪你不得主上器用,真是难为德平翁主有这么个儿子,连孙子都不如。只可惜你那长子跟了你这么个爹,既自作聪明,又实在愚蠢。有你这个爹在,这辈子仕途都顺不了,可怜!”
宋道真差点气晕:“韩义亨!你真想在这打架不成?!”
韩义亨扭头便走:“不怪我没提醒你,宋大监,若是想让一切顺着我们的心意和利益走,你最好少出来跳脚。”
大监:朝鲜王朝对三品以上官员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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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夺嫡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