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宋景熙整整三日都没有出府半步。不过实话实说,人在气头上总是口不择言,他有点后悔自己说了太狠的话。
说他当真一步也没有迈出府也不对,因为金氏药铺里那关于存善堂的疑问已经缠了他好几天,去了曳扇台一趟,问代理官员关于存善堂的资料,代理官员却笑眯眯地提供了空气,不得已,宋景熙只能再次背上刀,亲自前往存善堂。
......
宋景熙看着眼前正午太阳照耀着的存善堂招牌,心道:“存善堂的位置,真是很偏。”
以他拜托沈本庭搜集的资料来看,存善堂内三名医者都姓洪,除了存善堂的创办者洪医官,便是洪医官的女儿洪丹,而另外一个人,身份则比较特殊,是洪医官的侄女,名叫洪英。
此时的存善堂里的病患多是平民衣着,人也算不上太多,但是对于只有三名医者的存善堂来说,显然是超额的工作量。
比如院内那名忙碌到东走西奔的医女,身形纤长,面容清峻,气质干练,看起来像是位不苟言笑的主,显然是洪丹或者洪英中的一位。宋景熙走进来时,医女正急匆匆地从他眼前走过,并未注意到他。
他快步跟了上去,医女直接踏上台阶,走进了医馆内堂。宋景熙也跟着走上前,但还没走进门,那医女便在门后转身,伸手阻拦住他,说的话也十分简短:“抱歉,内堂不许外人进入。若是来找洪医官,他此刻不在馆中,倘若有耐心,请在院中等候。”说罢,便关上了门。
宋景熙碰了壁,心想运气不佳,吃了个闭门羹。摸了摸鼻子,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做,这时,却听到一旁有人唤道:“公子!”
是内堂旁边的厨房传来的声音,宋景熙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脑袋从门沿处露了出来,也是个女孩。女孩招手道:“这里!这里!”
宋景熙走了过去。厨房里的女孩也是医女打扮,想必也是洪丹或洪英中的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唇红齿白,笑意盎然,年龄较内堂里的那位医女来说更小,相貌也有五六分相似,只不过却是迥异的气质。看来内堂里的那位医女是洪英,而眼前这位则是洪英的妹妹洪丹了。
洪丹道:“公子可是来找我爹的?”
宋景熙点头道:“正是,方才那位医女说洪医官现下不在此处,让我稍作等候。请问洪医官何时归来?”
洪丹笑嘻嘻道:“啊,那是我长姐说的了。我爹么前日便去外面采药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一般不会一去好几天的,可能今晚就会回来?像我长姐说的,公子要是不急,等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个忙吧!”
宋景熙在心底悄摸摸打了个算盘:如果直接找这两名医女问关于解忧草的事的话,可能会被怀疑,万一被赶出去了怎么办?不如趁这个时间博得一些好感和信任感,也好借此机会在存善堂内打听打听。想通此节,他就笑眯眯道:“好啊!但有差遣,无不听命。”
于是,宋景熙变成了存善堂的临时雇工,从厨房到院中,又从院中到厨房,煮食煎药,喂药包扎,洪丹干什么,他就给洪丹打下手,虽然手生,却意外做得很好。洪英偶有从内堂出来,看到宋景熙了,就会默默点头。
等到残阳如火,再等到缺月如钩,存善堂的人大都睡下了,此刻正是夜阑人静。
没了任务以后,宋景熙坐在门廊前,帽冠也没戴正,背到了身后,因为干活的时候不方便,所以干脆摘掉了。他这会也懒得戴上了,心底大叹一声好累。又暗自佩服洪英和洪丹,洪医官不在,居然能把存善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像两个有模有样的老板。
洪丹打点完事务,也坐到廊前,宋景熙给她当了半天下手,她自然也知道了宋景熙的名姓,又想起白天一直好奇的问题,因为太忙了没能问,现下总归是有空了,便问道:“欸对了,宋公子,你真是来想我爹求医的吗?”
如果是找她爹求医问药的话,洪丹也觉得很奇怪,虽然的确有过汉阳城内的贵族到存善堂来求医问药,但通常也不会亲自来,贵族们会耍一点大牌,往往只会派下人过来。虽然洪丹也不希望贵族亲自过来就是了,因为难伺候。
像宋景熙这样的,还能使唤来干活,稀奇稀奇。洪丹心里这么想,不过没好意思说出来。
听洪丹这么问,宋景熙不知她心中所想,竟是心下一惊,暗道难道是自己表现得太刻意了,还是被怀疑了吗?然而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道:“当然是了。不过为何这样问?”
洪丹道:“你说为啥,宋公子,你这人真真是奇,从来没见谁家公子是这样的。以前呢也有谁谁谁因为没钱付账,只能以工抵债。宋公子你也不像付不起钱的样子嘛,倒放着好生的少爷不当,来我们存善堂干活,又没工钱拿。现在这么晚了,你家里人不催你回家吗?”
宋景熙道:“我很自由的,就喜欢做些别人不做的事。再说了,我家里人不怎么管,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捉我回去啊。”
洪丹啧啧了两声:“那挺好的,我还以为大户人家规矩都很严呢。”
宋景熙道:“其实,确实很严。只不过我不听管教。”
洪英哈哈笑了笑,笑完了,欸一声,指了指宋景熙的手:“不过,宋公子,我猜你以前应该不怎么干这些粗活吧?”
宋景熙微笑道:“何出此言?”
洪英道:“你瞧你这双手,说得文雅点,那就是指如葱白,一点也不粗糙,又没有茧子,以前肯定很少干这些活啊,或者干得很少吧。不然应该和我的手一样。”说着,她伸过手来,那双手骨节突出,手茧粗硬,像一张硬朗的脸,她道:“喏,就像这样。”
宋景熙看着她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发自内心道:“我喜欢你这种手。”
洪丹惊讶道:“不能吧?你竟然喜欢这种,我这双手跟个男人似的,哪好看了?唉你肯定是在说好话,只看手的话,你肯定会以为我是个男人。”
宋景熙摇摇头:“不会,我同你说实话,我见过很多长着茧子的手,但我都分得清那是谁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好看吗?当然好看,但我觉着,只有手上长的茧子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又经历了什么。其实我手上也有茧,没你想的那样嫩,你看。”他伸出右手,手掌完全摊开,展示给洪丹看。
内堂灯还亮着,洪丹借着光看,那双修长白嫩的手,指节和掌腹处的确有几道茧子,像平整的雪地上几个突兀起来的被雪覆盖的石头。
洪丹问道:“你这茧子咋来的?”
宋景熙捏了捏手,道:“练武啊。这就得扯远了,以前有个人,不对,有两个人教我练刀练箭什么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他们教不了我了,我只能自己继续练,然后就练成现在这样子了。”
三妹指指宋景熙身后背着的刀:“难怪看你干活都要背着这么把刀呢,你别怪我长姐对你冷冷淡淡的啊,你弄着这么把刀,吓死人了,活像是来砸馆的。再说我长姐性格就这样,简直和我爹一模一样啊,我都不知道谁才是我爹的亲女儿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说的那两人为什么不教你了?”
宋景熙沉默了一阵,继续摸着手上的茧子,道:“消失了,因为一场山火。一个是我的老师,另一个是我的...师兄,虽然我并不会这么叫他,但勉强可以这么说。”
三妹眼珠子一转,惊声道:“山火?难不成是好几年前眉寿山上那场火?”
宋景熙点头道:“是,就是那起火,已经六年了。”
眉寿山的大火,无人不知,火光突起,连烧三日,连成一片的山被烧得无影无踪,枝斜树倒,只剩一片灰烬。第三日夜间,下了一场暴雨,暴雨持续至天明,雨被扑灭。
大火烧得太久,太浓,太惨烈。死者当中,有上山砍柴的柴夫,有上山打猎的猎户,还有山上一座寺庙里的所有僧人和香客,共三十七人。
宋景熙道:“山火过后,官民们找到了三十七具尸身,我都去看了,没有我老师和师兄。起初我是抱着不希望找到他们遗体的心思去的,因为我希望他们还活着。每看到一具被烧毁的遗体,我就会很害怕,害怕在他们身上找到能证明身份的物件,结果我如愿了,真的没找到。我安慰自己说,一定是他们逃出来了。”
“后面我就开始自己找,然而过了很久都没找到。所以我开始等待他们的消息,心想他们或许只是暂时没法联络上我,所以我还是好好等等吧,说不定人就等来了呢。过了很久之后,这个愿望也扑空了。大家都说,怎么可能会有人活下来啊?的确,以当时的情况,就是插翅也难逃啊。再后来,我开始祈祷只要能找到他们便好,即便是被烧得不成样子的遗体我也愿意接受。呃......这个也没能如愿。”
洪丹道:“天啊...太惨烈了。眉寿山大火的时候我还小,但我记得那时大家都在讨论这场山火,大家都说,这是上天惩罚的象征,死了那么多人,怨气很重,眉寿山肯定要成荒山了。可是现在,我看眉寿山早就开始重新长草长树了,就像返老还童一样,所以肯定有人活了下来,是那里还有人气,是人气让它复苏了!说不定就是你的老师和师兄!肯定是他们逃了出来,但因为一些什么原因没能告诉你,所以,你肯定会再找到他们的!”
宋景熙被她的胡诌逗笑了,他心知即便没有人活下来,眉寿山也会“返老还童”的,这就是自然。但他喜欢这样的说法,便扬唇一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也觉得,毕竟死不见尸的,说不定真活了下来,又逃到哪去了。我这个老师和师兄啊,就喜欢这里逃那里逃,哈哈哈。”
洪丹站起来叉腰道:“肯定活着啊!你信不信?全汉阳都知道我是有多嘴灵,我爹给人看病的时候,摸不准这人治不治得好,而我只靠直觉,说这人能活就能活,没一回不准的!”
“好厉害!”宋景熙笑道:“多谢你。其实即便他们还活着,只怕也不会待在汉阳了,因为在汉阳我都找遍了。不知道你的嘴在汉阳外还灵不灵,不过还是谢谢你了,承你吉言!”
洪丹得意洋洋一笑,笑完了,又坐回去,看到天上的月亮,忽然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担忧:“......话说这都多晚了,我爹怎么还没回来?”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多余的。没过多久,存善堂门口便飘来一道晃悠悠的光,背着一筐药篓子的洪医官,洪医官提着灯走了进来。
洪丹正靠在柱子边强撑睡意打瞌睡,灯光晃到脸上后,她猛地睁眼,从地上跳起来,蹦蹦跳跳地向洪医官奔去,高兴地小声叫嚷:“爹!你终于回来啦!”
宋景熙原本靠在墙边打瞌睡,因为本就睡得浅,所以很快就被动静吵醒。睁眼时,看到洪医官和洪丹正朝他走来。他惊奇地注意到,洪医官似乎有些腿脚不便,走路时不太平稳,虽然晃动不明显,可细看之下还是能注意到无论是速度还是姿势,洪医官都与跟在他身后的洪丹有着区别。
洪医官走到内堂门前时,宋景熙也站起来走了过来。洪医官将内堂门打开,同时以一种平淡的眼神看向宋景熙,仿佛早就知道宋景熙会来一样,平和地道:“请进吧。”
宋景熙有些惊讶,不是说内堂不许外人进入的吗?难道他干了一天活,已经不算是外人而是员工了?可洪医官又怎么会知道他干了一天的活?
说完这一句,洪医官便将药篓子交到了洪丹手上,洪丹抱着篓子一脸茫然道:“爹,这些药草不用放到里面去吗?”
洪医官道:“暂时不用,丹儿,你先将这些东西归整到库房中去。我与这位客人有些重要之事要交谈,你先暂且就在外面玩一玩,不要进内堂,知道吗?”
洪丹不解道:“啊?爹认识他啊。”她挠了挠脑袋,“这么重要吗?那好吧,我知道了。嘿哟——”一把将药篓背上,兴冲冲地往另一头的库房去了。
洪丹兴高采烈地走了,宋景熙却将心提了起来,心里很是忐忑不安道:“洪医官怎么一副知道我是谁的样子?而且好像知道我的来意一样。重要之事...是我想的那件事吗?还是说,我已经暴露了?这么快?怎么暴露的?果然还是太刻意了吗......”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全百事正为收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好意思再去叨扰,默默付了七倍的价钱走了,曳扇台也不给他任何资料,沈本庭那里得到的也很有限。他是没有能力绕过存善堂这么多人进入内堂的,所以只能艰难地打入内部了。
虽然有一定危险。
走进内堂后,内堂的门便被洪医官关了起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宋景熙已经在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猜测,然而都被他一一否决了。扪心自问,要是让他和洪丹一样,凭直觉从感受出发的话,他并不觉得存善堂是什么水深的地方。
可是如果,如果存善堂真的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现在既然洪医官邀请他,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