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林的请求很简单,计划也很简单,而且不用立刻去办,不过是等南一洛在崔在燮的据点卧底成功,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宋景熙和韩时元再去帮忙就是了。
宋景熙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想拒绝。他只是觉得有点震撼,有点沉闷,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被摧毁,被烧灼。天蒙蒙亮,走在回曳扇台的路上,他也一直脸色沉沉,心事重重。
忽然间,听韩时元道:“在想什么?”
这声音关切温和,轻声细语,好像既怕惊扰到,又忍不住不关心,霎时间化去了宋景熙眉间愁苦。宋景熙舒展眉头,回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郁闷...我在想道林叔父的事。”
韩时元道:“不如说与我听一听。你不同我说话,我也觉得有些郁闷。”
一听他这么说,宋景熙还没思考便脱口而出道:“我哪有。”
他扭头朝韩时元看去,却见一张白皙俊美的脸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宋景熙感到耳朵和腮边发麻发热了一瞬,他赶紧收回视线,小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好吧...我有点儿没办法想象,居然有人会为了一个真相坚持到死,还不止一个人这样做了,是一个人接着一个人继续做,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就接替他的遗志。这其中还有我的家人,这感觉很奇妙。如果不是道林叔父亲口对我这么说,而是别人讲出来,我会以为这是谁写的杂文小说。”
崔珠死了,崔溥就继续做;崔溥死了,宋道林就继续做。宋景熙甚至有点怀疑疑,要是宋道林或者说是南林死了,南一洛也会继续做。
“如果一直没有找到真相呢,那为此而死去的人是否也失去了意义?一个真相究竟要用多少条人命来补,究竟要用多少代价来换?”
“的确。”韩时元也轻声道:“这样看,坚持到这个地步,似乎有些愚蠢。”
宋景熙点头:“是很愚蠢。”
这不是他的真心话。要是真只是觉得愚蠢的话,他也就不会郁闷了。他道:“但我敬佩。”
韩时元道:“世上总会有些人在坚持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正因为别人不做,才显得可贵。一个人坚持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没什么好评判的,外人也许会觉得离经叛道,不可理喻,那不如让他们就这样想,反正他们不会替你走完一条路。说到底,意义是自己赋予的,而非他人施舍。”
他说得认真,而且真诚。宋景熙也听得认真,而且又开始思考起来,坚持?自己有没有坚持过什么事?
往小了说,确实也有,但往大了说,能让他坚持一辈子的事情,好像还没找到过。
宋景熙道:“我好像知道道林叔父为什么会脱离家族了。”
韩时元道:“洗耳恭听。”
宋景熙道:“他找到了他想坚持的东西,而且愿意付出一切去坚持。他毫不保留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只是代价很大,让他成了个离经叛道的人,也得不到家人的认可。不过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林叔父其实是幸运的,至少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至于这究竟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我觉得他没后悔过,如果不说得这么绝对,那也是很少后悔过。”
韩时元笑道:“赞同。”
宋景熙被他晃了一下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地朝他看去了,于是别扭地扭过头,清咳一声,小声地道:“我们离开之前,道林叔父显然还希望我多留一会儿,但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招待我们的,不好意思再多挽留我们。”
韩时元浅浅地嗯了一声:“我们走时,他送了很远。”
宋景熙道:“所以我在想,即便道林叔父脱离了家族,‘叛众离亲’,也不能完全斩断对家人的情感。要是他完全不在意家人,也就不会在花甲宴上出现了,或许在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渴望亲情的,只不过他不敢真的回家。”
韩时元似乎很有感触地道:“谁会不渴望家?好在他并不是遭到了抛弃,也尚有家人在世,从这一点看,也很好了。”
“谁会不渴望家......”宋景熙喃喃了一遍,忽然抬眼看向韩时元,道:“那你呢?”
韩时元微微一怔。
宋景熙道:“你似乎从不提起你的家人。”
无论是在六年前的眉寿山上,亦或是现在,韩时元都从未对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倒也不止他,据李珘自己所述,韩时元也没对他提起过。至于李珘说的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也有可能是为了替韩时元保守身世秘密。总之,在宋景熙这里,韩时元的身世一直都是个谜。
除了知道这人叫“韩时元”这个名字,平心而论,宋景熙觉得自己对韩时元这个人挺一无所知的。
但今天,他突然就是很想了解一下韩时元这个人。
忽然听到这个问题,韩时元一点也不轻松地笑了笑:“我...”
见他似有犹豫,宋景熙安静地道:“没关系,我只是小小地问一问,并无窥探你秘密之意。你若是不太想提起,还请你当作没听到,忽略我的话好了。若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很抱歉...”
韩时元道:“我不愿忽略你的话,你也不必对我道歉。”
这回轮到宋景熙稍稍一怔了。
“相反,我很高兴你问起我的事。我对你并无隐瞒之心,也不愿在你面前有任何秘密。只是有些事情现在还无法说出口,倘若可以,我愿意对你毫无保留。”
说这话时,韩时元紧紧地凝视着宋景熙,墨色的瞳孔里只画着一个人。他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让宋景熙确信他完全是发自内心,没有一点敷衍,没有一点假大空。宋景熙和他对视,好像被火燎到了一样,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搓了搓脸,因为脸不知不觉热了起来。
脸热了可以搓,心热了怎么办?宋景熙控制不住让心跳慢点,只好低头闷声飞快道:“我知道了。”然后迅速走了出去,舌头好像烫到了一样飞速道:“要是时机到了,你再告诉我吧。”
他本来是想说自己没有探究别人身世和秘密的爱好,让韩时元不必对他毫无保留的。他一向的处事法则就是不对旁人探究太多,相信人与人之间至少得留着点距离。但现在这条法则失效了,韩时元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的心被一跟无名的绳子绑了起来吊在空中。他必须承认,自己就是想要更加了解韩时元。
就让这个法则小小地短暂地失效一会儿吧。宋景熙这么自私地想。
韩时元紧紧地跟着他,在他背后轻声笑道:“好。”
......
曳扇台。
天都大亮了,李珘依然在努力工作,看来是熬了一整夜。眼圈黑黑的,见到两个徒弟走进来,面露欣喜,挥手催促道:“可算回来了,急事!”
韩时元道:“我们也有急事相报。”
李珘道:“再急能急过我?不许还嘴!先听我说,这可是个好消息。前阵子孩子们不是从东郡那里拉回来好几车书册吗?”
哦,这个,宋景熙和韩时元都有印象,是派去东郡的密使们从东郡官府里找到个书房,里面全是赵家人的藏书,问题是,这些书不是什么名家典籍,而是赵家人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写的也不是什么盖世奇文,而是零碎的关于赵家的记录,最久远可追溯到十五年前,最近可追溯到赵家人被捕前三日,对于赵家的记录,包罗衙门工作和日常生活,简直有些事无巨细。简单来理解,就是赵家史书,再准确点,更像是日记。
赵家家仆也管这么多书叫日记。没错,赵家人坚持写日记,写了至少十五年,写了整整一书房。据家仆所说,大多是赵家大夫人写的,赵郡守和他两个儿子偶尔也会写一写,在日记上发发牢骚,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赵家家仆只当这是赵家人的习惯,虽然不理解,但尊重。
宋景熙和韩时元异口同声回答道:“记得。”
李珘鼓掌道:“我不是又让一批孩子们研究研究这些书册吗,经过这么多天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成果。你们俩个别高兴太早,赵家人没在日记里指明黑手的身份,只用大人来代替,提到的次数也极其少,那么多册书,只提到不超十次。”
宋景熙泄气道:“真是艰难险阻啊。”
李珘道:“莫急。我们虽仍然无法得知黑手的身份,但赵家人提供了另一条路。他们在日记里隐晦地提到了解忧草,通篇只用‘圣草’来代替,孩子们研究了很久,才从日记里研究出解忧草是与一位海商交易而来。”
宋景熙道:“海商?外邦商人?”
李珘点头道:“没错,不知是何国来人,日记中并未提到。不过好消息是这位海商知道黑手是谁,正是因为黑手牵线,所以赵家才能接触到海商,从他那里买到解忧草。”
韩时元道:“既然如此,找到这位海商,便能让他指认出黑手。”
李珘道:“没这么容易。日记里提到,这海商一年只来两次,第一次给钱,第二次交货,前后者之间大约是相差半年。并且第二次交货的时间和地点均在第一次付钱时由海商告知赵家人。另外,时间很不固定,海商虽然指定了日期,却经常晚来,拖延半月也是有可能的事。”
宋景熙评价道:“这也太不讲良心了。那地点呢?”
李珘扫了面前二人一眼,皱起额头道:“地点很准确,诶别高兴太早,那家伙可是有三个交货地点啊。”
宋景熙:“啊——”
“赵家人对这三个地点有模糊的记录,这确实很奇怪。孩子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推测出来,而且不知准确度如何。至于时间,也许正是海商并不准时的原因,所以赵家人完全没有将日期记在日志上,都是琢磨着日子到了,到了深夜就派人过去守着,没有的话就第二天深夜继续派人去守着,第二天没有就继续,年年如此。好在能通过赵家人的钱流支出来推测他们是何时付钱的,也就能据此推测出海商第二次到来的日子,也就是第一次付钱的半年之后。”
韩时元道:“还要等多久?”
李珘伸出四根手指:“至少四个月。”
宋景熙又道:“啊——”
李珘做了个鬼脸,道:“现在知道有多难了吧。孩子们的任务完成了,之后该你们俩个上场了,我先提个醒儿,往后四个月,也许不止四个月,你们会很忙。”
韩时元:“有多忙?”
李珘:“够忙。首先,你们应该知晓,我让人抓了赵家以后,并未刻意在汉阳隐瞒赵家被捕的事情,反而放任这事传出,现在朝廷上大半官员都是听说了东郡郡守因涉嫌重罪而被捕。不仅如此,我还让义禁府判事也在外透露了赵家人现在就正关在义禁府大牢的消息,本想着假使黑手听说了,必然不会无动于衷,一定会暴露出踪迹,但我观察了这么久,就是没有什么确定的怀疑对象,连存善堂那边也静悄悄的无人闯入。想来黑手不可能不知道赵家人被抓了,这只能说明他很谨慎,或者说,也很自信,他确信赵家人不会背叛他,也确信我们不会从赵家人身上找出他是谁。”
韩时元道:“看来他有资格自信,赵家人的确没有背叛他,我们也的确未能从赵家人那里得到他的身份。真是很难办。”
李珘道:“难办吧?但我不是说了吗,没有赵家人,还有海商,这大概是唯二知道海商身份的了。赵家人没用了,还有海商,我们必须抓到海商,让他吐出黑手来。鉴于黑手一定也知道这一点,而海商只会定期出现在东郡海岸,那么黑手就有可能阻扰我们捉住海商的行动。而这,就是我要派给你们的第一项任务,我要派你们去东郡。一来继续确认推测出来的三个地点是否无误,现下人手紧张,不得不缩小推测范围,能缩小多少便是多少,但不必强求;二来再寻找机会部署人手,确保不惊动东郡百姓,也不让黑手插手行动来破坏大局,至于人手怎么部署,那得看你们俩个怎么决定,看你们两个肯定没问题。”
“此外,我还得派你们去一趟庆尚,庆尚那边的分台说是有要紧事禀报,需要我去解决,但我是去不了的,只能让你们两个去了,这也是主上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主上应该会让你们俩以赈灾的名义去。总之有点棘手,届时有问题再传信来问我,我得留在汉阳,对,反论,反论的事情怎么样了?”
韩时元看上去有些讶然:“巧了。我们得到的反论结果和庆尚有些干系。”
李珘也有点惊讶:“又是庆尚?庆尚哪里?”
韩时元道:“尚州。”
李珘道:“尚州啊,怎么回事?”
宋景熙蓄势待发,轻咳一声,侃侃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是这么一回事......”
他花了一阵才将事情交代清楚,李珘听着听着就合不拢嘴了,听罢,感到异常震惊,眼珠左右转了好几圈,等缓过来神后,才伸手将下巴推了回去,接着又负手在内厅里转悠了几圈,一边转悠一边伸出一只手指甩来甩去,道:“佩服!佩服!佩服!”
宋景熙:“老师......”
李珘道:“我佩服啊!这是什么奇人?不不不,这是什么奇案?这,这这,这、真是想不到,孝献世子?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我才几岁来着?原来他死得不简单??”
宋景熙道:“是......”
李珘好似变脸一般,瞬间换了个表情,声音也霎时沉了下来:“但你们要知道,主上是不会允许你们查这起案子的。原因你们明白?”
一听这话,宋景熙的心就沉了下去。正如李珘所说,王上不会允许调查的,因为无论是现在的王上还是崩逝的先王,上位的前提条件其实都是只有一个,就是孝献世子死了。可以说孝献世子要是没死,那根本就没先王什么事,也就更没现在的国君什么事,连御座看都不会看到一眼,恐怕还在被流放的海岛上钓鱼挖白蛤呢。
而现在。他们想要帮助南林去得到孝献世子夫妻的死亡真相,暂且不说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奸人害死,最重要的是本来先王上位就不那么得士大夫认可,除了扶持他的韩丙建和宋泰日一流,起初可谓是完全不得众心,毕竟是流放之人的后代,打败了那么多其他士大夫扶持的候选宗室。可那些人只是被打败了,不是绝种了。只要这些人还在,一旦有机会,就有可能会起来造反,而且还有可能推出自己认为“正统”的宗室,打着拨乱反正扶持正统的旗子来捣乱。这也是没办法,谁叫王室那么能生,生出一大堆宗室!按照当时的情况,的确是哪一个都似乎比先王名分正点。
再说了,凶手要是查出来和先王有丝毫关系,那自然也就更危险了。即便确实和先王无关,王上也不会让这件谜案现身,过去的谜案还不如让它过去了,最好不要冒一点动摇王权的风险。
越想,宋景熙越纠结,难道要放弃吗?想起道林叔父的眼睛,还有颤抖的手,宋景熙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违背承诺。
韩时元带着一丝轻蔑的语气道:“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李珘吹胡子道:“嘿,你小子,大逆不道。”
韩时元哈哈道:“他不同意,不代表老师不同意,不是吗?”
李珘笑骂道:“谁说我同意了,我说了吗?臭小子。我可什么都没说。”
李珘这根本就是没生气的样子,对他们想帮南林忙的态度好像也很模糊,这就有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感觉了。宋景熙感觉脑袋一通,诶了一声,李珘见他要说什么,也是立即道:“曳扇台的规矩是什么来着?”
宋景熙还在思考,曳扇台还有规矩?明文的规矩没有,约定的规矩倒是一堆,且都是李珘捯饬出来的。宋景熙想了想,脱口而出:“小心行事?”
李珘挤眉弄眼起来。
这究竟是猜对了还是没猜对?还有别的吗?好像也不适用于现在啊!宋景熙正苦思冥想,听见韩时元回答道:“一切保密。”
“都对了!”李珘一捶掌:“你们不是说那个崔什么谢的在往尚州做坏事吗,过段时日恰好你们也要去,啧,这行动和日子你们自己安排吧,我可不管,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到了尚州以后再做决定。尽所能便好,不必强求,千万小心行事,避免暴露,也千万保守住这个秘密,就算查出来了什么也吞进心里,不要说出来哦当然我可能还是会问的。其余的我也就不管了。”
说罢,他又捶了捶脑袋,一脸茫然地道:“咦,我刚刚在说什么?哦我说!过段日子得派你们去东郡不是吗?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