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吉告状了。
郑父知道郑禹原把韩明吉丢进水里后哈哈大笑,夸赞儿子敢做敢当,沈本庭和宋景熙就没这么幸运了,尤其是宋景熙,宋父居然直接将他从眉寿山抓了回来,提前一个月结束了为期半年的光隐寺修行之旅,让他滚回宗学好好做人。
宋景熙瘪瘪嘴,背着书袋子回宗学了。本想着时不时再溜回眉寿山,不料父亲居然派人看管他。为了能再回到眉寿山,宋景熙足足装了一个月的模范学子。
在得到司成的认可和夸赞后,宋父终于撤走了看管的人。
重获自由的第二日,宋景熙便旷学了,骑着马去了眉寿山。
清晨,寒舍。
李珘心事重重地抽了一口烟,缓缓吐气,道:“景熙啊,虽然我也很不想这么说,但你不能再上山了。”
宋景熙没想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句话,宛如往他头顶泼了一盆冷水。他道:“为什么?”
李珘没说话,反反复复抽了好几口烟,居然抽得额头越来越皱,叹气道:“原因嘛...现在很难说清楚,总之现下山中很危险,有些不该出现在山里的人出现了,你得避避风头,不能再出现在这里了诶。”
宋景熙蹙眉道:“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这里?冲着我们,不对,冲着您和时元来的吗?”
李珘呲牙咧嘴地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抽了一口烟。今日这烟越抽越烦躁,他索性将烟斗丢开不抽了。这时,从窗边便飘过一个韩时元。李珘瞥见了他,顿时扒到窗边,冲韩时元喊道:“时元!水桶好像空了,你和景熙去山下打些来吧!”
宋景熙不知道老师出的又是什么鬼主意,但也没拒绝,走出屋外轻车熟路地提起水桶,朝神色紧绷的韩时元笑道:“走?”
他沉寂了一路,直到打完水,才道:“老师究竟怎么了?说话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你们遇上刺客了。”
韩时元道:“遇上了。”
“啊?”宋景熙沉默了。他方才那么说,几乎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思的。在来打水的一路上,他之所以没说话,就是因为在观察有没有被跟踪,有没有老师口中所说的“不该出现的人”。然而并没有。
“刺杀?”
韩时元道:“不是刺杀。”
“那是什么?”
“从几日前起,他们便会出现在寒舍附近,没有别的动作,就只是会偶尔出现,似乎是在监视,不对,应该叫刺探。”
难怪老师说如今山上很危险。宋景熙震惊道:“为何会突然如此?老师和你不都在山上住了好几年了吗,以前斗没有这些人来骚扰。”
韩时元嗯了一声:“或许已经有人在怀疑老师的身份了。”
宋景熙道:“已经开始怀疑了?那老师,还有你,岂不是一直处在危险之中了?”
韩时元直直地注视着宋景熙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他动了动唇角,还有什么话想说。
宋景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道:“既然有危险,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里,还叫我们来打什么水啊!我们得赶紧回去,别管打水了,跟我走!”
他抓住韩时元的手臂转头便跑,可没等他跑出几步,远处天边突然升起一道烟云,两人齐刷刷抬头看去。
那是寒舍的方向。
李珘手上有信号烟,但是从来不用,也没有必要用,因为使用的条件只有一个:出事了。宋景熙惊声道:“老师那边出事了!”
韩时元也道:“遇上麻烦了。”
两人弃下水桶,一路奔至寒舍。寒舍依旧是那个寒舍,只是离寒舍十步远的地上多了一滩血,虽然只是一小滩血,但也足够说明发生了什么。血的旁边是一把刀,是李珘一直供着,但从未见他用过的佩刀,如今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
李珘的屋子窗户也被捅开了,从洞眼看去,正对着的墙上有一支钉进墙里的箭。屋内也是一片狼藉,书籍倒了一地,还有一道鲜红的血溅在了墙上。
韩时元盯着地上的血,面色很是阴沉:“我们得找到老师。”
这些血看得宋景熙心惊肉跳,在心中默默祈祷血是刺客的,如果血的主人是老师,那么老师恐怕要凶多吉少了。尽管也许曳扇台或王宫的人会看到信号烟,但无论是哪一者赶来,都至少需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熬的粥都冷了,更别说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他们只能先自己找。
可是山毕竟是山,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个山头临着一个山头。对于两个人来说,眉寿山实在是太大了。
宋景熙道:“血迹断了,我们去哪里找?”
韩时元望向光隐寺的方向,道:“老师说过,无论谁出了事,谁走散或者谁失踪了,都要尽量往光隐寺的方向去。他或许会在那里。”
寒舍离光隐寺距离并不近,快步走去都要耗上一个多时辰,为了节省时间,二人只能一路跑去。跑了一路后,宋景熙突然缓下了脚步。
因为他注意到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正在逐渐消失。
这里是一片没有树木植被遮天蔽日的地方,而且今日一整日都是晴朗的天气,天上连云都没有,影子怎么没了?
韩时元也注意到了影子正在消失。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天上望去,只见天空被一层淡淡的灰色笼罩。
宋景熙道:“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此时,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叫喊的声音传来:“起火了!起火了!快逃!快下山!”
起火?眉寿山上?起火了??
叫喊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声音由远及近,反复重复着这些话,而且越来越清晰。很快,声音的主人便出现了,这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大叔。大叔见到山坡坡处有两人,便朝他们吼道:“山火来了!还不快逃,在这傻愣着搞什么?!”
宋景熙诧异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大叔道:“跟我来!”说完,便立刻掠过他们,朝更远的地方去了。
这名奇怪的大叔一边卖力狂奔,一边重复报火情的话,行至较空旷之处,他顿时转身,指着远处,气喘吁吁朝二人道:“看!起山火了!”
大叔手指的远处山林间,有一抹...不,不止!有好几股滚滚浓烟,分散在苍苍密林间,由于风向是他们所在的方向,所以这些巨大的黑烟正统统朝着他们飘来!
大叔道:“山脚几处都起了大火,不止这边,那边也有火烟!”他说着,手指指向相反的方向。
“也就是说,我们正在被起火点夹击!”
宋景熙骇然道:“这么多处起火点,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大叔道:“一定是有人在故意纵火!现在还不算太严重,你们要赶紧逃走,再拖一段时间,恐怕火势就会将这里围住,到时候可就没有办法出去了,得赶紧逃!看这条路,你们现在往这里下山,能活下去。下山的时候如果碰见其它人,也千万记得告诉他们赶紧离开!”
韩时元咬牙道:“我们在找人!没找到人之前,我不会下山。”
大叔道:“你们要找的人在哪?如果是失踪了的话就不要再找了!说不定看到不对劲就自己逃下山了。”
宋景熙道:“也不算完全失踪,我们要找的人应该就在光隐寺,等我们一找到他,就会马上离开这里。”
大叔吃惊道:“光隐寺?这条路不正好往光隐寺去?正好!我也要去光隐寺报火情,有胆子就跟上来!”
说罢,大叔头也不回地朝他指的路的反方向奔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是下定了决心,不可能丢下李珘一个人在山上等死。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起跟在大叔身后。大叔也很快发现那两名年轻人跟上了他,便感慨道:“还真跟上来啊?真是不怕死!”
宋景熙边跑边道:“真正不怕死的人应该另有其人吧!报火情?你不怕死吗?”
大叔道:“废话,老子当然怕死了!但山上还有很多人,没有我报火情,他们逃不走!我那边还有几个对这几座山很熟悉的弟兄,都和我一样趁着现在火势还没那么烈,上来告诉大家快逃命的!”
宋景熙敬佩道:“壮士!”
大叔道:“说得太过了!我们也不是啥舍生取义的壮士,只是想着能救多少就是多少,救不成的也没想着换命去救。反正我们对眉寿山地形摸得熟得很,只要没有被山火完全包围,就一定有路可走,都是父老乡亲的,喝一条河的水的,哪能见死不救啊?只要风向不改变,不会有多大问题!”
宋景熙再次打心底感到敬佩,冒着自己可能被山火包围的风险上山报火情,换做是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但可以肯定,这位大叔的胆识远高于他,难怪总有人说,民间出高手。
一直唇线紧抿的韩时元忽然开口道:“山间风向多变,万一风向改变,火势往无法预料的方向而去,断了后路,怎么办?”
听到这番话,宋景熙的心沉了沉。的确,在大山面前,人算个什么东西,谁能保证大火不会封山?
大叔沉默了一阵,而后道:“这天气好得很,老天爷不会随便变风向,要是他敢变,那还能咋办,那就是我的命。”
一路上,三人只要遇上人,便会指路赶紧让人下山。有在山里打钓鱼的,砍柴的,采药的,打坐的,许多人都只顾低着头看地上,却忘记抬头看看灰暗的天色,一听说山火来了,皆吓得魂不守舍,不用催,都立即往山下逃去了。
除了让逃跑,宋景熙和韩时元还会询问碰见的每一个人,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衣着这般这般相貌那般那般的人。回答都是没有。
天色正在逐渐变得昏暗,宋景熙的心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不断祈祷李珘就在光隐寺等着他们。
一路脚程,终于到了光隐寺。
宋景熙本以为光隐寺的人会注意到不正常的天色,会发现起了山火,会已经撤离了。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光隐寺内,住持静真大师和他的几个徒弟竟然都还在寺中站着,原本都望着灰暗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注意到来人后停止了诵经。
静真大师和另外几名僧人的身上都缠着染血的布条,一问之下,才得知方才有人来寺中闹事,僧众们合力才将那几人赶走,代价是都受伤了。
在从静真大师口中得知没有见到李珘后,宋景熙的心更是顿时沉到了谷底。
静真大师脑袋上还缠着布条,道:“贫僧发现山火后,弟子们大多选择下山,现在只剩下贫僧和贫僧的这几名徒弟还在这里留着。并未看到两位施主要找的人。”
大叔道:“既然人不在这,那多半是已经下山了,不能待在这里,几位大师也赶快跟我们一起走吧!”
静真大师道:“阿弥陀佛,我们已经不打算离开了。”
大叔道:“在这等死等于自尽,住持大师不会不知道佛法里自尽是严重的罪业吧!”
静真大师静静地道:“阿弥陀佛。生即是死,死即为生。贫僧自寺中出生,若此地被摧毁,贫僧不愿苟活。”接着,静真大师稍稍转身,朝韩时元合掌道:“小施主想下山吗?”
韩时元沉默一阵,道:“想。”
静真大师道:“阿弥陀佛。还是请小施主趁早离开吧,恐怕施主他已经离开此地了。若是他出现在这里,届时我再告知小施主。”
韩时元道:“怎么告知?”
静真大师不答,只道:“阿弥陀佛。”
韩时元默然道:“我知道了。”
宋景熙诧异地想:什么?知道什么了,静真大师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知道了??
静真大师身旁几名弟子也道:“阿弥陀佛。”
大叔道:“静真大师,这几位大师,您几个真不离开这里,非得活活烧死才叫证道?那算啥啊。”
僧众们只道:“阿弥陀佛。”静真大师道:“施主,火势愈发严重了,还请趁早离开吧。有人活着,这座山才不会成为一处死地。”
大叔摆手道:“真是没办法理解你们这群和尚,活着不好,非要死了才行。行,走了。”
宋景熙顿时急了。
在眉寿山和李珘学武的那段日子,他都是住在寺庙中的,静真大师素来对他多加照拂,对于他连经书翻都不翻的行为是格外包容,知道他和李珘在学武,也替他们向外界保守着秘密。
这么慈祥和善的一位好大师,结局竟然是要被活活烧死?
宋景熙还不能想象,为何有人会面对死亡欣然接受。
他对佛法不感兴趣,也不懂佛法,什么生死轮回,什么死即是生,对他来说根本是个摸不着的东西,痛苦是真切的,死亡也是真切的,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这群僧人留在山上被活活烧死??他没办法做到!
宋景熙跨出步子,喊道:“住持大师...!”他刚跨出一步,便被韩时元牵住胳膊拦住了。
韩时元摇了摇头。
静真大师和几名弟子缓缓步向内院,即便听见了声音,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