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废世子之变,其实宋景熙知道一些。
当年废世子做出差点弑父弑君之举后,百官不分勋旧派和士林派,都纷纷跪在勤政殿外,请求废除李珘世子之位,并削去爵位贬为庶人,流放海岛。
那年跪在勤政殿外请废的众臣当中,他的父亲宋道真,如今的吏曹判书,也在其列。这大概是勋旧派和士林派最团结的一次,因为无论是勋旧派还是士林派都已经早早对世子李珘的变法和新政不满多时了。一旦有共同的敌人,这些士大夫便会拧在一块。
不过,除了有主张废世子的,也有主张不废的。譬如宋景熙的祖父、当时的宁城尉宋泰日就十分反对轻率地废掉世子,并上奏称世子自代理听政后便性情大变,背后必有隐情,定是有奸人构陷,必须调查清楚再做决断。并扬言领头请废的兵判韩丙建心怀不轨,是个如假包换的逆贼,大家都别听他的!
你一派我一派,各执完全相左的看法和做法。自文祖一朝以后,原本是同一阵营的两人,因此事分道扬镳,往后时日,相看生厌,自然了,韩宋二人的后辈自然也继承了这种世仇。
一直以来,宋景熙不解的就是这一点,既然父亲宋道真和韩氏斗得那么凶,明明都是世仇了,那么当年请废世子时,父亲又怎会跪在勤政殿外跟着韩丙建一起高呼废世子?偏偏事实就是如此,父亲真就这样做了,而且把和祖父的关系弄得极僵。这也算是宋府的一则黑历史,黑得不能再黑了,所以在家中,往往不能谈及废世子之事。宋景熙曾经有心了解,却不敢多问。
他想知道老师的事,也想知道关于父亲的真相。如今韩时元这么大方地让他问,他可就不客气了。于是便放心大胆地问了:“那...我想知道废世子之变的事情,还有...老师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隐姓埋名的?”
韩时元似乎是知道他要问这个,早已准备好了般,讲了个一清二楚。
代理听政后,朝廷的事务几乎全权由世子掌管着。在年轻气盛的世子李珘看来,眼前等着他治理的国家显然还有很多问题。幼时生活在宫外的他深知人间疾苦,因此对于党争和**深恶痛绝,权力和金钱,真的那么重要吗?天底下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吃不上一口饭。为什么人人都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思考不出结果的世子决定遏制这一切,于是雷霆手段,施行了一系列新政。他要变法。
首先,必须拿官员开刀。两班贵族的特权被收走,财富和权力也变得难以积攒起来。这可怎么成,国家要乱了。于是纷纷向文祖告状。文祖原本鼎力支持儿子放手去干,这回却也认为操之太过,于是不得不在群臣联名请愿的压迫下收回了法令。世子却不服气,这是他和特权的斗争,法令一取消,他就输了。他不服输,于是和文祖日夜理论,他没错。本就缠绵病榻、病得吊不上几口气的文祖一气之下,随便他去。
世子果真为所欲为,继续他的变法。可他的目的不仅没有达到,接踵而至的却是新的更严重的问题。官员不服他的威压,百姓也不买他的帐。世子终于陷入了自我怀疑,为什么他做的所有事一点成效也没有,反而掉入了另一个极端?他还是想不明白。可惜,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就病了。
剧烈的头痛不分昼夜地折磨着他,让他不得不罢朝数回。
听到此,宋景熙道:“这我知道,之后废世子的病一点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先王去看他时,他却持刀袭击了御驾。被囚禁几个月后就被废了。”他思索片刻,继续道:“可是我不相信老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老师看着分明也不像一个会弑父的疯子,是不是真如同我祖父所说,是被人毒害了?”
韩时元道:“不错,但没有证据。调查无望,请废的声潮却越来越大。那时,尚是世子的老师,决定主动放弃座下之位,让贤。”
宋景熙霎时瞪大了双眼,震惊道:“主动让贤?!哪个贤,难道是......”
韩时元道:“没错。崇信大君。”
崇信大君,也就是如今坐在宝座上的君王。
对于那时的李珘来说,世子之位已经不再适合他了。既处理不好国政,又得不到民心,还被人害到精神错乱的地步。那样的宝座,怎么能落到他这样的人手里?无论是谁害了他,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他滚下王世子位,让其它王子继位。
李珘并不知道害他的人想推举谁继位,但从那些呼吁废掉世子改立新君的臣子来看,他们心仪的应该是崇信大君。
崇绫大君和崇信大君,虽然都是大君,都是嫡子,但生母却并不一样。文祖在被勋旧派推举为世子前,只不过是流放之地一个籍籍无名的王孙,在流放地早已有过一任出身平民的妻子,还孕育了一个儿子,就是崇绫大君。成为世孙并登上王位后,文祖共患难的妻子便成了中殿,可中殿福薄,才享了短短几个月国母的荣誉就病逝了。国母的位置总是不能空缺的,于是文祖又娶了第二任中殿,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崇信大君。
文祖儿子不少,但嫡子当中统共就这么两位活下来的。在崇绫大君和崇信大君这两位嫡子中立谁为世子的选择中,文祖犹豫再三,还是顾念发妻,立了最长的崇绫大君。所以在外人看来,没能成为世子的崇信大君应当是心怀不满的,与世子之位擦肩而过必然是怨恨的,至少,也是不好受的。
宋景熙也是这么想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韩时元道:“不是。外人想得太多。”
宋景熙恍然大悟道:“哦对啊!如若他们兄弟关系不合,如今老师又怎么会坐上曳扇台主这个只有君王最亲信得力之人才能坐上的位子?所以,多半是演的?既然是让贤,那文祖废掉世子,就不是因为韩丙建等人的压力,而是老师当年的计谋了。”
果不其然,韩时元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但也有所不同。当年李珘因精神错乱,夜晚惊醒,却不知自己已醒,只觉彷佛置身地狱之中,胡乱奔走,冲撞了先王的御辇,差点弑父。之后,得到了短暂清醒的李珘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再在世子这个位子上待下去了,于是决定主动放弃,让弟弟崇信大君接替他。但不但崇信大君不同意,文祖也不同意。可李珘心意已决,顺理成章地被废掉后,本以为将自己锁在宫闱之中便逃脱毒物的侵害,没想到却是愈发难以逃脱的梦魇和幻觉,病症丝毫无转正之象。于是,他决定出宫,以被废的名义。
他是这么想的,但这回,无论他怎么劝说,文祖和成为新世子的崇信大君都坚决不同意。无可奈何之下,李珘决定一意孤行,故技重施,也不打声招呼,闯入东宫殿和弟弟崇信大君打了一架,终于被“名正言顺”地赶出宫了。
后悔,也是从这一架开始的。
他的妻子,昔日的世子嫔,本可以留在汉阳,却毅然决定带着两个孩子跟他一同去流放之地。但孩子们太年幼,从小锦衣玉食的,根本受不了凡尘苦楚,先后急病而亡,妻子也悲痛成疾,不久去世。李珘收到王京来的教旨时,他正在给妻儿的坟墓抔土。
尚来不及祭拜,李珘便急匆匆乘船赶赴王京,途中遭遇海上风暴,船身不幸触礁而支离破碎,李珘自己也掉入了海里。所幸他在流放期间,受到当地居民的照拂,在此务农和捕渔,练得一身好水性。意外坠海后抓住一块浮板得意漂流至岸边,上岸后,害怕自己是遭人刺杀,既无法与汉阳取得联系,也不敢回到济州,更不敢走陆路,于是决定让世人就当自己死了,独自去了蔚州,在蔚州隐姓埋名,靠替人补习科考甚至替考来过日子。这么过了几年,竟然狗屎运一般遇上了曳扇台派到釜山暗访的密使,恰巧李珘做世子时结识过此人。这密使已经认不出来李珘,李珘却记得他。通过他,李珘才联系上汉阳,遂在密使的保护下回京秘见,做了曳扇台主。
这种遭遇,怎么不算是跌宕起伏,宋景熙感叹道:“老师不愧是老师,寻常人受不住这些的。”
韩时元道:“但他很后悔。”
后悔他的一意孤行,后悔他一定要为了出宫而被流放的选择。但最后,死去的是他的妻儿,他却苟活了下来。他后悔,如果没有那样一意孤行......
但世上没有如果。
宋景熙突然将脑袋搁在了韩时元的脖侧,叹了一口气。他现在知道之前老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了。因为韩时元想走的路,是他也走过的路,李珘不认为这条路好走,走得也太痛。一个人承担所有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李珘不想让韩时元永远一个人。
所以韩时元需要朋友。
他这口气叹的有点长,哀哀怨怨的。韩时元不自在地侧了侧头,不自在地道:“...起开。痒。”
宋景熙这回没和他纠缠,哦了一声,抬起头,没注意到韩时元滞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寒舍就在眼前,百步的距离。
天昏昏的,但寒舍被余晖照得很亮很亮。
韩时元将宋景熙放了下来,架着他进了门,门一开,就看见李珘手忙脚乱地藏着什么东西,然后猛地一关!
李珘痛呼一声,手一抖撞翻了箱子,藏在里头的烟袋子就倒了出来,烟叶子也撒了一地。
韩时元盯着这些烟草,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宋景熙感觉这笑有点危险。果不其然,韩时元沉声道:“老师,这些烟叶子,应当不便宜?”
李珘尴尬地笑了笑,道:“啊?没有啊。不贵哦不,不是我买的,是,是景熙孝敬我的!不信你问他!”
看着李珘拼命弄眼暗示的模样,宋景熙不忍道:“...是我送的。”
韩时元深吸了一口气,屋内四处翻翻,翻出一个破旧的荷包,把它彻底翻了过来,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破洞。
韩时元道:“钱?”
李珘左看右看道:“咦,钱呢?不会是小偷偷走了吧。”
韩时元气笑了,荒山野岭,哪来的小偷,最大的小偷,就是这个坐在地上试图藏一堆烟叶子的人!趁他被罚跑,卷钱跑到山下去买烟草了!还买了个精光!
李珘继续打哈哈,偷偷抓了把烟叶子,站起来,边说着“我去抓小偷”,边绕过韩时元,溜出门外,迅速逃走了。
宋景熙见韩时元一副要被气死的模样,赶紧拍拍他的肩,劝解道:“没事,我有钱,都给你。”
外边李珘刚逃了没几步,听到宋景熙这么说,立刻定住了,扭头冲宋景熙叫道:“我也要!”但他又看见韩时元握紧的拳头,心道不妙,又一溜烟不见了。
有点子复杂的背景。。
勋旧派和士林派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官僚集团。
名词解释~
领相:即领议政,是个尊称,相当于丞相的意思。
兵判:兵曹判书的简称,兵曹判书也就相当于兵部尚书的意思。比如吏曹判书也简称为吏判。
两班:即文武两班,上朝时君王坐北朝南,文官站东边,武官站西边,因此叫两班,其实就是贵族士大夫的意思。
中殿:可以理解为王后或皇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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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师徒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