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熙废了好大劲才勉强追上韩时元,可是韩时元好像根本不愿意被他追上似的,才刚被宋景熙追上,他就立刻拉远了距离。
宋景熙气喘吁吁地说了几个字:“等、等我...!”
韩时元置若罔闻,专心领自己的罚。见他这样冷漠,宋景熙突然就后悔了。韩时元方才被教训了一通,心里肯定不好受,肯定不想见人的,这些事情应该留给他自己消化才对。他跟上来做什么啊?又跑不完十圈!
这么想着,宋景熙干脆停下了脚步,大喊道:“你跑吧!我在这等你!”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个人的身形好像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了。宋景熙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开始发呆。
他在想,即便知道了一些事情,原来他对韩时元这个人,还是一无所知。
那是好多个时日之前了。话接上上回,宋景熙指天指地地发表了一段“绝不多问,免惹人厌”的言论,可与这对师徒相处了一段时间下来,又不免越发感到好奇。偏生这对师徒对自己的事是讳莫如深,绝不开口。尤其是韩时元,除了名字,宋景熙对其可谓是一无所知。心痒痒之际,趁韩时元被打发去打水,便去问李珘,李珘却道:“没礼貌,不许问!”
李珘说这话时是笑着说的,半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宋景熙便道:“唉,好可惜。”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珘诶了一声,道:“你就这么想知道?”
宋景熙恹恹地道:“我想多了解一下他嘛......他这个人好像没有感情似的,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感兴趣的。说的多了,他还嫌烦,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哪有这么难交的朋友啊啊啊——”
李珘手里拿着个细长的烟斗,点燃后吸了一口,不以为然道:“为何要与他相处?他性格就那样,你讨好不了他的。趁早放弃吧孩子。”
宋景熙趴在桌子上道:“可是我想和他做朋友。”
李珘拿烟斗头敲了一下宋景熙的脑袋:“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难道你不觉得他这种人很无聊么,根本不适合深交。”
宋景熙道:“可是我觉得,他也没有那样差吧。那天晚上他还想救我,虽然被我连累了。我觉得他是个还不错的人,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
李珘问道:“真心的?”
宋景熙真诚道:“真心的。”
李珘嘿嘿一笑,好像鱼上钩了一般欢喜,道:“实在好实在好,为师就等你这句话了。”
宋景熙:“啊?”
“景熙啊,你别看时元这孩子闷闷的,冷冷的,好像除了练武什么都勾不到他一样,实则不然!我养这孩子七八年了,他什么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其实他内心可孤独了,整日和我一个老头蜗居在这山顶之上,又从未交过一个朋友,除了我和那些寺庙里的僧人,没有旁的人和他说话。你想想,一个人要是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那该多孤独啊,我这个半老的家伙早都习惯了也就算了,可他还是个跟你一般大的孩子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成日乐呵得很?偏时元这孩子倒是完全相反的,也不知是他本性如此,还是这样孤独的日子久了,将他养成了这副性子?”
“有段时间我为了让他交些同龄的朋友,将他送到城外书院去,可那些孩子们都不愿意和他说话。我本以为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不成想没过多久,因为几个学生拿石头砸他,他就和那些人打了起来,一个人打了七个。那天我将他接回来,他对我说什么来着?他说:‘我讨厌那里的所有人。’说什么,他再也不会交朋友了。”
李珘顿了顿,继续道:“往后无论我如何费尽心机,他也对人都是一副冷漠至极甚至可堪恶劣的模样。如若你能和他相处得好些,做做朋友,我也就不用担心这孩子了。”
宋景熙听得愣了一愣,难怪无论他怎样努力接近,韩时元都好像捂不暖一样,亲近不了一点,原来是这样。他忽然有些没信心道:“可是我对他来说,好像也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完全打动不了他。”
李珘啊了一声,道:“怎会是没有区别?我看他分明对你很不一样嘛。你可知,斗鬼会那晚我找到他时,我欲带他赶紧离开,他却非要在地上留下个地图才肯走。如若他真对你视若无睹,也不会这样做了。何况,我看你留下来之后,这小子也没从前那样闷了嘛。你或许看不出来,我看的倒是挺真切的。而且啊,你别怪他总是一副别靠近我的臭脾气,其实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对他好,他总归是会记在心里的,只是不说罢了。”
宋景熙不由得吃了一惊,又是心下一暖。原来韩时元是这样的,原来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听了李珘的话,他那沉寂下去的信心此刻又燃起来了。
燃着燃着,宋景熙又想起了一些别的。从认识韩时元和李珘起,他便一直怀揣着一个疑问:韩时元和老师究竟是怎么认识的?韩时元的身世又是如何,他又经历过什么?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好意思问,如今终于有机会问出口了。
宋景熙这么一问,李珘就突然想起来了,那大概是七八年前了,他是在离山脚有些远的几户人家见到的韩时元。
那个时候,李珘刚从蔚州回到汉阳,接手曳扇台主一职,不方便住在城中,也不愿意一掷千金在郊外购置豪宅,便亲手在眉寿山上搭建了一方寒舍。一日述职归来,准备回山间寒舍时,却听到路边一阵吵闹声。是几个村民捉住了一个小孩,又打又骂的。那小孩虽然小,看着才七八岁,但狠劲比谁都足,发了疯一样地打回去。听那群村民骂骂咧咧的才知道,原来是这段日子里村户们家里老丢东西,地里瓜果还老被偷。蹲守了几天,终于抓住这小贼了。大家说:“这个小狗崽子,今天非得烧死他不可!”
李珘上前阻拦,替这小孩说好话:“偷东西确实不对,可要打要骂也不能烧死不是。”
那些村民说:“小的们只是逞逞口舌之快,不会杀人的。”
李珘说:“这样吧,这孩子我赎了,损失的东西我来赔,下次他再犯错,给他剃头送到山上当和尚去。”村民就放过了这孩子。
人也赎了,钱也赔了。李珘对那孩子说:“以后别再偷东西了,实在不行去做和尚也成。”
交代完了不要做坏事,李珘往山上去,小孩却跟着他。李珘说:“你跟着我干嘛,哦,你是想去山上寺庙出家?我随口一说,你还真去啊?你家人呢?”
小孩憋了半天,突然就哭了。李珘不知所措,见小孩一哭,心里就痛。因为他自己的一双儿女就是因发高热,又哭又喊,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去世了。
李珘说:“唉,真烦,我最受不了小孩子哭了。行吧,我看你身手还不错,挺能打的,算是个苗子,跟不跟着我?先说好,很苦的啊,可能吃不上饭,还要做苦力,很惨的啊。真的很惨。”
小孩说我可以。这样,李珘就收留了这小孩。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孩就叫韩时元。
往事说罢,李珘又道:“我遇见他之前,他经历了什么,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对我说过。后来问过,也被敷衍了过去。我虽然是他的老师,也就只知道一些。不过别问我哈!我是不会说的,你自己去问他吧!如果他肯说的话,就说明他非常信任你了。景熙好徒儿,加油哈!”
宋景熙信心满满道:“我知道了!我会加油的!”
......
宋景熙坐在大石头上吹了会风,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韩时元。按理围着山头跑一圈不会这么久的。思考片刻,宋景熙准备去看看。
走了很久,宋景熙才在一条隐蔽的山路上远远地看见山坡下溪水旁,韩时元正背对着他,面对着一棵树。只有打水时,他们才会来这里。
宋景熙正准备远远地喊他一声,却看见韩时元突然提起拳头狠狠砸了那颗面前的树一拳、两拳,很多拳。
隔着这样远,宋景熙却仿佛都能听见韩时元发泄的声音。这下他不敢喊了,准备悄悄接近,于是循着山路往下奔去。等他飞速跑到溪水旁,韩时元却已经看到了他。
韩时元好像秘密被发现了一样,白皙的脸上登时了交错了尴尬和恼怒,这显得他的脸有些狰狞。宋景熙还没抓到他,他人就又跑了。
宋景熙大喊道:“你别跑啊!!”追了上去。
韩时元跑得毫无章法,几乎是在林间乱窜,他也大喊道:“别跟着我!”
宋景熙边追边喊道:“你不跑我就不追了!!”
韩时元哪里会听他的话,速度快得像豹。宋景熙简直难以相信,这真是三个月前受过伤的腿能跑出来的速度??
翻过一道山坡后,很快,他就跟不上了。韩时元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宋景熙顿时有些着急,也许是这些时日和李珘待得久了,也学了点歪门邪道的点子,他顿时心生一计,扫了一眼地上,眼尖地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坑。
很合适!
有多合适呢?刚好一脚踩空!
他当即故意往让坑里踩,一脚踩歪,就势跌倒,然后痛呼一声——这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没控制踩下去的力道,弄巧成拙了,真崴到脚了。
然后那道身影似乎并未为此停留,而是径直地迅速消失了。
宋景熙捂着腿又嗷了一小阵,心想韩时元不会见死不救如此冷血的,可等了许久,依旧没见人来。一阵冷风吹来,好凄惨,好尴尬。
算了,还是自暴自弃吧。他心想。反正也没有崴到站不起来的程度,还是靠自己最靠谱。
就在他撑着地准备起身时,这时,一只手突然穿过他膝下,向上提了提。
“你是故意的么?”
宋景熙惊喜地转头一看,果然是韩时元!依旧是那张俊秀的脸和神色的眸子,但却写了别的情绪。韩时元蹙眉道:“起来。”
宋景熙朝他一笑,在搀扶下成功站了起来。韩时元道:“能走路么?”
宋景熙道:“我试试。”韩时元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任他自己支撑着。然而刚踏了两步,脚踝便痛了一阵,虽然不至于脱力的程度,但宋景熙还是就势跌了回去。演戏演到底嘛!
不过韩时元没让他跌着,再次接住了他,只是嫌弃道:“你真没用。”
宋景熙心里喜道:“没被发现,演技喜人。”又道:“是是是,我没用。不过我现在需要你,求你帮帮我,行不行?行行好呗。”
韩时元一下子不说话了。
宋景熙暗笑一声,他算是发现了,韩时元看上去很冷,其实还挺喜欢帮人的!嘴上很嫌弃,其实还是会帮人的!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几步。走一步,宋景熙就“嘶”一声。韩时元忽然道:“很疼吗?”
宋景熙答道:“有点。”
韩时元道:“有点是有多疼?”
宋景熙没心没肺一笑:“就是很疼的意思。”
韩时元沉默不语,不由分说,将宋景熙放在地上,伸手去解他的鞋袜。
宋景熙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到了,连忙道:“哎哎哎你做什么?!”他还没说完,鞋子已经被脱了。刚说完,袜子也被扯开了。看着根本没有多严重。
有点尴尬。宋景熙立刻道:“看着不严重,再等会就严重了。”
韩时元冷然道:“你的有点,还真是有点。”
宋景熙不明就里地笑了两声,心道可是确实很痛啊。可接下来,韩时元却半跪到他面前,道:“上来。”
依然是不由分说的语气。宋景熙瞪大了眼,诧异道:“啊?我...你要背我?”
韩时元侧头轻微地叹了口气,那眼神好像在说:不然呢?我是在开玩笑吗?
还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宋景熙又是一阵欣喜,扑到韩时元背上,高兴地道:“谢谢你!不过我会不会有点重?”
韩时元背着他站了起来,道:“知道就闭上你的嘴。吵死了。”
这条山路还挺长的。长到宋景熙以为,韩时元快背不住他了。不过事实的确是他想多了。背着和他差不多高的人,韩时元却没有多累的意思。
宋景熙伏在韩时元背上,暗自给自己打气:这将是友谊的一大步!
安静了一会后,他又开始说话了。问道:“我重不重?”
韩时元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不重,别说话了,越说越重。”
宋景熙笑了一声,韩时元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宋景熙忽然伸手捏了下他的脸,惊讶于手感居然是软的。韩时元僵了一瞬,意识到被捏了后,咬牙道:“…你在做什么?”
宋景熙笑道:“捏一下,不行吗?”
韩时元刚说了声不行,宋景熙就又捏了一下。道:“你好可爱啊。”
韩时元托着宋景熙的手松了一下,宋景熙差点从他背上掉下去,不由得收紧了双臂,箍住韩时元的脖颈,叫道:“要掉了要掉了!好了好了我不捏你了!”
韩时元重重哼了一声,但还是将宋景熙稳稳托住了。好了伤疤忘了痛,老实了一会儿后,宋景熙还是没忘记老师交给自己的任务,斟酌片刻,开口道:“其实你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嘛。”
听到这句话,韩时元皱了皱眉,有一只手却抚上了他的眉峰。
沉默一阵,韩时元道:“你又不了解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很莫名其妙。”
宋景熙道:“你帮了我啊,还帮了两次呢。如果你不好,才不会帮我的不是?既然你帮了我,那我们就是朋友了。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但正是因为还不太了解,所以才会想了解你!”
蹙起的眉峰渐渐被抚平。韩时元喃喃道:“朋友......”而后道:“你和人做朋友,都这样奇怪么?”
宋景熙自然道:“哪里奇怪了,朋友就是这样的啊。比如...我进宗学那会儿,也想着交几个友人试试,努力了很久,都没有真正和谁成为朋友。后来和一个姓郑的打了一架,因为他抢了我的位置,我那时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讨厌又跋扈的人?我一定不会和他有来往的。但是后来我们还是称兄道弟了。”
身前的人没有表态,宋景熙就继续说:“还有一个姓沈的,性子比你还闷,而且很古板!哦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那时他坐在我前面,我和他说什么,他都只回一个嗯。也只知道读书,从不参与谁的谈话。我那时想,天底下又怎会有这样无聊的人?我也一定不会和他有来往的。但后来才发现他这人挺沉稳靠谱的,我和郑九一起逗他,还挺好玩的。”
韩时元依旧什么都没说。宋景熙道:“所以之后我便觉得,往往那些看起来不好相与、甚至惹人讨厌的人,也许还是蛮不错的。虽然也的确有些人真的很讨厌就是了。所以即便别人都觉得你不好相与,甚至讨厌你,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宋景熙的手指还停留在韩时元的眉上。换做旁人,这个时候韩时元已经把这人的手打掉了,但不知是处于什么心境,他不想这样做。甚至...不想让背上的人移开手。好在,那个人也确实没有移开。
宋景熙感到指腹下的眉峰轻挑了一下。旋即是韩时元带着轻微笑意的声音:“这句话,不会是老师教你的吧?”这声音和之前与少年面容不符的低沉不同,在寂静的树林里,和踩到落叶的声音一样,格外清脆。
宋景熙略慌了一瞬,难道李珘和他说的话被听见了?可是这些话,的确是他发自内心的吐露,毫不作伪!于是镇定地拍拍胸脯道:“不是的!我想什么就说什么,绝无虚言,我真发誓!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宋景熙的手从他额前离开了,宋景熙并没有看见韩时元轻轻拧了下眉。韩时元淡声道:“因为...老师从前雇过不少人接近我,先后大概四五个,和我一般大的人。大多不太敬业,也有些太敬业,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有的太过真诚,我信了。后来......”
宋景熙道:“后来怎样了?”
韩时元道:“后来,老师付不起钱了。那人便跑了。”
宋景熙:“......”简直难以想象是何等的寒酸啊。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宋景熙只好发誓道:“那些人都不是好人。但是,我可以拿身家性命向你保证,我绝对不是为了收了老师的好处才接近你,也绝对没有旁的什么私心。如果我骗了你,那就让我这条腿摔断好了!”
韩时元扬唇一笑,虽然宋景熙看不见,可他却能听见那嗓音里的愉悦笑意。他道:“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一个富家少爷,能缺什么钱?我看老师会伸手找你要钱还差不多。”顿了顿,沉吟一阵,像是在想什么,而后问道:“老师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宋景熙略显心虚道:“啊?没有啊。”韩时元这种人,应该不会喜欢被打听吧。还是不说实话比较好。
韩时元笑容淡了淡,道:“看来他真的同你说了什么。”
宋景熙正心虚着,又听他道:“你好奇我?难道不好奇他么?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问吧。”
这好像是一种出于报复的心态。宋景熙觉得很熟悉,像是郑九那种“你告诉了别人我的秘密,我也要告诉别人你的秘密!”的心态。